攀空的水龍讓人幾乎忘記此地正是大沙漠,是石觀音的洞府,是這片迷魂花海。
以原東園的閱曆都甚至要在此刻覺得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有入耳的“神跡”二字,將他心中此刻的喟歎給表述出來。
楚留香也忽然想到為何戚尋說在她有完全之策對付石觀音的時候,非要讓他來此一觀。
水母陰姬多年不出神水宮,隻有天水神功為人越傳越神話的流言,他若沒有親眼見到眼前一幕沙漠花海的神水驚瀾,他隻怕自己畢生都要為此事而覺得遺憾。
在這樣神異又淩厲的攻勢之下,石觀音隻能倉促而退。
她一向得意於自己身法如起舞,隨時隨地都能讓人欣賞到自己最美的身姿。
可事到如今戚尋處處壓製,更是靠著水勢倒瀉發出了這種讓她覺得不該出自人力的攻擊,讓石觀音不會錯過的是,戚尋這一道掌劍不是天佛降魔,卻顯然與她身後的水龍卷更為契合。
石觀音不會知道這一招正是天羽奇劍之中的天河倒瀉,卻知道——
她若再顧惜形象,那可當真隻有死路一條。
她遠居東瀛的數年間何止是將東瀛武功融入自己的武道,更是學了一手東瀛的忍術,而忍術向來在遁逃上很有那麼一手。
可她才不過起了個逃離的頭,戚尋那隻明明做出了掌劍攻勢的手忽然淩空虛握。
在這個像是無形之中扼住她咽喉的動作之中,石觀音的瞳孔不由一縮。
那不是個無關緊要的動作!
幾乎在同一時間,從這騰空而起的水龍之中炸裂開了無數隻水箭。
那或許是水箭也或許是水珠,相同的隻是在戚尋的操縱之下,這本就已經有違背自然常理的水,更是展現出了極端具有攻擊力的一麵。
水珠像是裹挾著雷霆之力而來,水箭也仿佛是羿射而出,都蘊藏著驚人的風暴。
她意圖化成一團煙雲而退,她的對手發出的卻是絕不留情麵的範圍打擊。
更在這水箭擦過了她的側臉,水珠擊穿了她的手掌的時候,一種更加令人覺得驚悸的霜凍之力仿佛是從戚尋的掌心擴散出來。
有一瞬間,停滯的水龍頭顱仿佛也隨之被凍結化作了一尊冰雕,但也或許,隻是寒氣聚集到頂峰化作的冰棱,藏匿在她發出的水箭水珠之中,成為了一把把最鋒利不過的飛刀。
石觀音喜歡看到彆人被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朝著她無助求援的樣子。
可當這種遭受酷刑的人從彆人換成了她的時候,她在傷口浮現血液凍結的一瞬隻能發出一聲失去了風度的慘叫。
她這種植罌粟的山穀本就是此地最為燥熱的地方,她卻覺得自己身在一個冰窟之中。
她現在已然根本不敢去思考水母陰姬如今到底有多強,也根本不敢去想這樣的一個弟子到底是如何被水母陰姬教出來的。
她隻想逃!
隻要還留得一條性命她便不算輸。
但這遁逃的打算一經由戚尋的打斷她便再也彆想做出第二次嘗試!
事實上戚尋還在此時開啟了神水宮稱號上的威懾效果。
她既然要的是這出大戲的圓滿落幕,也就絕不會允許石觀音還有僥幸脫逃的機會。
但其他人可看不到這個無形的操作。
柳無眉這個比誰都要擔心石觀音會勝過戚尋的人,早已經將手在身側緊緊捏起,指尖幾乎劃破了掌心。
在這種全神貫注的緊盯之中,她並未錯過石觀音的臉上一度出現了一種絕不應該,或者說起碼不應該出現在她身上的恍神,這種神魂為人所懾的狀態,一向隻有在石觀音的對手身上會出現。
柳無眉不知道戚尋到底做了什麼,她明明好像將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操縱這水龍,和四散而出的寒冰之劍上,並不像是再有多餘的心力做出什麼彆的舉動的樣子。
但這對她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一個石觀音真正要遭遇滅頂之災的好消息。
雖然柳無眉也不由在觀察到這個變化的時候,對戚尋更加多了一份畏懼的情緒。
這個看似年少的神水宮少宮主已經有了和天下名宿對決的本事。
她眼看著戚尋這個從頭到尾的主導者,在石觀音恍神的空檔之中,先前握緊的那隻手橫空拍出,化作了一道讓人遠觀都覺得遍體生寒的掌力。
這一道玄冥神掌擊中了石觀音的胸膛,將她給擊飛了出去。
另有一道水箭恰到好處地在此時凝水成冰,將石觀音的手掌給釘在了沙土之上。
石觀音從未想過自己會遭到這樣的慘敗。
還是這樣甚至能稱得上是用著堂堂正正的手段將她給擊敗。
玄冥神掌的劇烈寒氣讓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幾乎凝結成了一片寒冰。
以她天武神經的內力本應該還有這個希望將其化解,可她偏偏在此時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水箭和水珠讓她的整張臉也陷入了冷意的包裹之中。
這種凍結讓她幾乎察覺不到痛楚,可她臉上的傷口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她不愛那些朝著她匍匐的男人,她不愛她的兩個兒子,她隻愛她自己。
這種甚至演變到了相當極端的自戀,讓她先意識到是戚尋的這一招,何止是擊潰了她在武道上的自信,擊潰了她在這沙漠中經年的威名,還在或許無意也或許有意之中毀掉了她的臉。
一想到這一點,石觀音原本還能提得起一點來抗衡玄冥神掌的真氣,都在此時潰散了下去。
她顫抖著一把拔出了冰棱,又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臉,卻隻摸到了一片觸手的寒冷和傷口。
可她的對手仿佛絲毫沒再將注意力放在她這個敗軍之將的身上。
石觀音抬眸朝著戚尋看來的目光,看到的是這個藍衣少女漫不經心地甩袖而起,這在她身後幾乎凍結的水龍卷寸寸崩塌,又在她水袖回落之時,化作一片洪流砸向了這種植的沙地,如同水龍俯首衝向了地麵。
前來大漠之前的那一夜,戚尋以特殊飾品上的屬性所感知到的正是這種操縱之力,更讓自己朝著這個方向又邁出了一步。
她雖然還用起來艱難了些,也未免過於燒藍條了一些,但當她當真成功用出,更是給了石觀音致命一擊的時候,她卻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而她所要做的事情還並未結束。
她依然分出了一分心神在石觀音的身上。
這個其實還有餘力再次嘗試脫逃的女魔頭,此刻因為恐懼和對容貌的憂慮,更加上頭腦中一瞬的空白,讓她做出了一個太過混沌不智的舉動。
也更是放任了戚尋的動作。
石觀音甚至不再像是最開始的交手中一樣,對這地下水流的聲響那樣敏感。
“是不是有什麼聲音不太對?”姬冰雁斂著眉頭問道。
一個做商人的最要緊的就是眼力和耳力,尤其是在大沙漠裡獲得立身之財的。
在戚尋一掌重傷石觀音的同時,姬冰雁的眼睛和耳朵都並沒有在頭腦的震驚之中忘記觀測。
他的眼睛看到,在先前戚尋指向石觀音咽喉的時候,原東園這個一直以來虛弱形象示人,仿佛隻是個不會武功的文士的無爭山莊莊主,居然做出了個讓他看來格外奇怪的行為——
他想試圖救援石觀音。
姬冰雁可以理解原東園為了得知兒子下落時候,希望從石觀音口中問出原隨雲下落的想法,但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這也意味著原東園或許並不像是江湖中人想的那麼簡單。
起碼他是會武功的……
也正在戚尋轉為隻是一掌擊傷石觀音,而不是當即殺了她的時候,原東園收回了手和意圖挪開的腳步,更是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但這種讓人覺得不太合時宜,更有點有彆於無爭山莊莊主對外立起的人設的舉動,姬冰雁卻顯然不會說出口,所以他提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他聽到了比方才水龍破土還要顯得激烈的水聲,這絕不是一個尋常的信號。
“你大概並沒有聽錯。”聽到了姬冰雁的問題,楚留香給出了一個回複。
事實上聽沒聽錯也並不需要他們來做出了判斷,戚尋已經拿出了事實來驗證。
天水神功還隻在四層的時候,便已經能讓神水宮中的鏡湖上升,此刻用在這沙漠的地下水脈之中,這種水勢的抬升雖然同樣不容易,卻也總要比水龍卷出現要容易得多。
戚尋的大半張臉都因為朝向著石觀音的方向而不是朝向這些個觀眾,讓人很難看出她在做出這樣的舉動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神情,卻也更讓她顯得高深莫測了些。
依然在穿過石林縫隙中的風將她的衣袂給吹拂而起,這白衣藍紗的少女能讓他們得見的一點麵容上,被日光照出了一種乘風歸去的虛渺之感。
而他們真正可見的,是水龍落地繼續在衝垮著這片花海的時候,更驟然有水流持續不斷地從沙土之下湧現而上,將這個分明是適合罌粟生長的潮熱之地,變成了一片憑空出現的湖泊——
隻繞開了戚尋腳下的一點地方。
而這顯然不是一片靜止的“湖泊”。
這看起來薄薄一層籠罩在沙土上的倒湧之水上,即便是站在穀口位置的人都能看到水上浮現出了一個個的氣泡,更是仿佛水中的每一滴水都具有了一種攻擊性,正在彼此摩擦顫動,甚至在發出一種嘶鳴聲。
但水的攻擊性顯然不是針對向著彼此的,而是衝著它們的對手。
不是石觀音,是這片罌粟花海!
水龍卷已然將其中一片罌粟花給連根拔起,現在則是土上和土下的整片穀中水流,都在將這些罌粟花給絞碎,就像它們先前絞斷了石觀音的衣袖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的情麵。
先是根係,而後是這些盛放中散發著特殊香氣的鮮花,直到完全化入這水流之中,讓這一層水色裡透著一種紅綠斑駁之色。
石觀音多年積攢的家業和用於操縱手下的重要物品,在這頃刻之間毀於一旦,她恨不得發瘋。
可先一步讓她瘋癲的,卻絕不是眼前的花海像是被這無情的水波吞噬的一幕,而是在這泛著一層的薄紅之上,即便倒映的畫麵並不那麼清晰,卻也——
讓她看清了自己的臉。
戚尋倒不完全是本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想法,發出的這樣的攻擊。
這事情其實要怪也是要怪她自己的學藝不精,加上她操縱水龍已經是幾乎用儘了全力,又哪裡還能確保每一道攻擊都是定點打擊。
但反正這種操作失誤戚尋是不會承認的。
她隻承認現在看著石觀音看著漸漸平息波動的水麵,看著自己那張臉此刻的樣子,她有點被爽到。
這已然不再是石觀音每日對著那麵鏡子看到的絕豔麵容。
她也再不能沉浸在鏡中自己的美貌上,甚至覺得鏡中人便是自己的畢生所愛,還能夠與她進行對話。
她看到的是一張創傷縱橫的臉。
冰棱冰箭以及冰彈劃出的痕跡,讓這張臉再如何配上一種魔性魅力的神情,也再無法引人墮落,何況那還是一張實在狼狽的臉。
殘存的寒冰饒是在這模糊的倒影中,也能看出凝結在她的眉峰和傷口上。
可這穀中寒潮褪去,本來的熱度重新湧現了上來,更有頭頂穿透了黃雲的烈日照射,很快就讓這寒冰融化了下去,也化為了一道道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淌的水痕。
那畫麵伴隨著攪動的水波,簡直是石觀音的噩夢。
被玄冥神掌擊中委頓在地的宮裝女子,一掌拍向了水麵,顫抖著聲線喃喃出聲,“不……這不是我……”
“閣下毀掉丐幫幫主夫人的容貌的時候,大概欣賞的就是她的這個神情?”戚尋拍了拍衣袖,明明心疼包裡的藥劑消耗心疼得要死,但為了她們神水宮的排麵還是拿出了一種格外雲淡風輕的聲線。
“她算什麼丐幫幫主夫人!毀容之前她明明是江湖上的魔女,將沙漠之王紮木合,七星幫幫主左又錚這些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中,不過是因為任慈這個聖人居然還願意在她毀容之後照顧她……”
“可她起碼憑著自己的改變得到了丐幫上下的擁戴。”戚尋打斷了石觀音的話,“她如今可以不必在意自己的相貌而活著,活得體麵,我瞧著你卻不行。”
“我……不,這不是我!”
石觀音掩麵發出的尖銳聲音連帶著讓她的麵容更加扭曲了起來。
事實上那並不像是秋靈素那張像是為熔岩過境一樣的臉一般,並不能被醫治好的創傷。
甚至戚尋覺得參考一下陸小鳳傳奇裡無名島上某位的複原能力,說不定這種傷勢轉眼就能好個全。
但戚尋在眼看著那些粉碎了罌粟的水流重新流入地底,不再需要她分出多餘的心神,可以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觀音身上後,她覺得或許她發出的攻擊擊中的,或許並不是石觀音的臉,而是她心中的那個幻影。
這個幻影已經在石觀音的心中一日複一日地美化,直到了一個完全無法被替代的樣子,更是比之任何東西都不能被破壞。
威懾效果的副作用依然在石觀音的身上持續,已經受傷的情況下這種副作用便更甚,她雖然不像是南宮靈一樣會做出類似於降智的舉動,卻顯然在此時被放大了內心的恐懼。
戚尋想不通為何如石觀音這樣的人,非要不走個正道。
她若選擇在大漠揚名也未必走不出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