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尋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人實在摸不著頭腦。
她顯然說的並不是什麼還有觀眾未到。
這道專門看向了葉孤城的目光,指的是葉孤城並非是真正的葉孤城。
但這如何有可能?
方才葉孤城是如何登上的太和殿,這些個更早抵達的觀眾都看得清清楚楚。
太和殿的飛簷絕不是那麼輕易上去的,可方才自飛簷之上掠過,出現在月下的白衣身影,看起來何其衣袂飄飄,宛若禦風而行。
這種輕功的水準甚至隻是遜色於陸小鳳司空摘星一籌而已。
而眾所周知,白雲城主賴以成名的是劍法而不是輕功,更何況他此時還是受了傷的狀態,所以這完全說得通。
就連西門吹雪在看到對方蒼白的麵色並非作偽後,都有另約時間來戰的想法。
可現在戚尋剛來此地便是一句內涵葉孤城本人還未到的話。
甚至這並不隻是一句宣告的話,而是一句宣判。
正在她這句話讓人重新將目光中登場的二人身上挪回到了葉孤城的臉上,也讓人試圖從這張在月下看來、與當日春華樓前並無二致的麵容上,看出什麼有彆之處的時候,戚尋已經動了。
有如此多的大內高手和江湖武林人士盯著,她依然選擇了出手而不是問詢,就仿佛對自己做出的判斷深信不疑。
更何況她也確實有這個在任何人有機會阻攔之前,就已出現在“葉孤城”麵前的本事!
月下的變色錦化作了一道仿佛星河的銀紫色流光,正是戚尋衣袖上栓著的那條在急掠過空中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甚至幾乎無人能夠看清她到底是如何輕如飛鶴地跳上了屋脊,她袖中的長綾已經化作了一道華光璨然的劍氣,朝著“葉孤城”襲去。
司空摘星的眼神一亮,他已經看出了戚尋的步法正是她作為偷人出來的交換條件的千幻飄香步。
這步法他隻看了個大概,就已經能看出這步法如幻的妙處,所以也更無人來得及在驚變發生的一瞬攔得住她。
不,或許是有人能攔得住的,正是此前就已經站在了葉孤城對麵的西門吹雪。
但在他出劍阻攔戚尋的“仗勢欺人”之前,已經有另一把劍更快地招架在了他的前麵。
戚尋的劍光異乎尋常的明光璨然,正讓人沒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騰挪而來出手的並不隻是她,還有孫青霞。
而這把七尺三寸朝天劍,足以讓孫青霞正拔劍在西門吹雪之前。
今日他也是此地比鬥的主角之一,他若要出手完全合乎情理。
以眾人的眼力更是足以清楚地看到,在這同樣身著白衣的青年身上,方才還在影子裡的時候所看到的傷勢,並非是他們的錯覺。
此刻他身在屋脊上,正為明月之光和屋脊琉璃瓦反射出的一片光華所籠罩,也讓人清楚地看到,在他完好的白衣之下,正有一道道並未愈合的劍傷正在往外沁染出血色來。
可這些劍傷根本不影響他出手,更是反而助長了他這張帶著三分桀驁孤高的臉上那種野性。
“為何攔我?”西門吹雪冷冷地吐出了四個字,“既然是比劍,那就按照規矩來。”
“因為有人先不按規矩了。”孫青霞回複道。
他不會錯過在他拔劍的一瞬在西門吹雪臉上浮現出的迎戰之喜。
對手越是強大,對這個正在追尋劍道巔峰的青年來說,也就越是個好消息。
孫青霞也同樣期待這一戰。
戚尋找來了獨孤一鶴和玉羅刹,連帶著她本人一道,讓孫青霞在絕無留手的劍客交手之中保持在絕對巔峰的手感。
即便有從京城之外回來,又進了這紫禁城的一點時間緩衝,他現下依然能稱得上是一句手熱。
也正在西門吹雪出劍的一瞬,同為劍客他看到的,是西門吹雪有彆於上一次在合芳齋後的小院之中交手的時候,在孫青霞看來還殘存著的遲疑,而更有一種劍客誠於劍的決絕。
不過此刻的視覺中心並不是這因為一方阻攔另一方動手而有了短暫交手的兩人,而是戚尋和葉孤城。
戚尋以綾光掃來的一劍中,仿佛是因為月光的映照,又仿佛是因為劍氣本身的華光,這急追而來的一劍赫然有了與天外飛仙有幾分酷似的意味。
若是葉孤城本人在此,或許還會對此頗覺興味,甚至拿出原版的天外飛仙來跟她打擂台。
可身在此地的並不是葉孤城。
而是一個雖然輕功水平絕佳,卻在劍術上的水平隻能算是江湖一流,距離葉孤城西門吹雪等人還有那麼十萬八千裡的距離的——
南王府門客。
他本就是被安排出現在此地,用以證明葉孤城確實受了傷的。
屆時到底是不敵西門吹雪輸掉這場決鬥也好,是因為他有傷在身另外改期也罷,總之都與他沒什麼關係,隻要達成這個拖延時間的目的便好了。
隻要讓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原本應該守在小皇帝身邊的幾個護衛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此地,南書房那邊就有可乘之機了。
他很清楚劍客交手之間的流程,自然還當等到月色更盛之時,互相跟對手再客套兩句,等到周身氣機蓄勢待發的時候再到正式交手之時。
到時候一切局麵都該穩定了。
甚至因為孫青霞還久久沒有出現,他心中還閃過了一點竊喜——
這也意味著他更加安全了。
可誰知道戚尋和孫青霞一道踏入太和門,走到太和殿前的時候,竟然第一時間叫破了他並非葉孤城的真相,更是絲毫不給他一點辯駁的機會,直接就上來動了手。
孫青霞覺得自己手熱,戚尋又如何不是?
天羽奇劍本就是她一直以來都當做主修的劍術。
哪怕是撇開係統的助力,戚尋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會在這門劍術的掌握中有任何的不足之處。
就連孫青霞都不免提到,這門劍術隻怕除了方歌吟之外,就是她用得最為純熟了,更是戲言若她自稱是天羽劍派的繼承人,隻怕都不會有人覺得有什麼說不通。
而在跟獨孤一鶴這種劍法兼具了刀法的大開大合和峨眉劍法的輕靈奇秀的劍客交手後,戚尋又有了彆的收獲。
獨孤一鶴能將這兩種截然有彆的東西融合在一處,形成獨屬於他的劍法,正在一個創字。
天羽奇劍的輕若飛羽,來勢若奇同樣是一種矛盾。
戚尋越是跟這個對手交手,越覺得自己原本還模糊的開創一劍的概念已經在腦中慢慢成型。
她此刻淩空掠來的一劍固然還不能算得上是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名字,卻已然是完全掙脫開了天羽奇劍的二十四劍中的任何一劍,而形成了新的一招。
也就意味著這一劍能疊加上她裝備在身上的天羽奇劍對原創招式的屬性加成!
劍光破空,西門吹雪又正被孫青霞擋住,這個假的葉孤城自然必須接招。
秋日涼薄月色中的冷意顯然比不過這一劍中滌蕩月華的寒氣。
他的扮演在他看來實在是可以算得上天衣無縫,就連葉孤城身邊飛虹劍的備用劍都在他的手中。
可這把同樣由海外寒鐵所打造的長劍,在遇上戚尋這道純粹而淩厲的劍氣的時候,在眾人為這一驚變所懾的沉寂中,誰都聽到了一聲絕不可能錯過的,寶劍堪堪承受住了壓力,卻仿佛會在下一刻折斷的聲響。
而在他倉皇之中拔劍的時候,眾人中不乏在劍術上頗有造詣的名家,怎麼會看不出來,那確實不該是白雲城主會有的水準!
他拔劍太慢了!
對一個天下頂尖的劍客來說,再怎麼有傷在身也不該拔劍得這麼慢,除非他的手已經徹底用不出一點力氣,而顯然他並不是這樣的狀態。
那麼戚尋所說的有人未到便並不是一個瞎話。
葉孤城本人在何處?
這個假葉孤城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
戚尋掃出的下一道攻擊,湛然若星河倒瀉,乾脆利落地將這個“葉孤城”從太和殿的屋脊之上掃落了下去。
要不是這位頂替之人的輕功倒是還算得上不錯,在即將落地的時候他狼狽地踉蹌了兩步讓自己站穩身形,隻怕他能直接被摔出個好歹來。
饒是如此,戚尋這如影隨形的劍氣卻仿佛是綴在他身後的水波,在他剛鬆了一口氣的下一刻,就這麼隨著波瀾倏忽而至,將他橫掃了出去。
這道白影才落地又被擊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片幽光的劍氣顯然是有意地折轉而來,貼著他的麵皮而過,擦過了他的鬢邊,正讓人看到,他確實用的並不是自己的臉,還頂著一層易容/麵具。
而現在這個麵具被人刮開了邊緣。
更讓他覺得大為不妙的顯然還不隻是如此。
他摔出去的方向正是朝著連通金水玉帶河的太和門。
他剛咳出了一口血支撐起身體來,便看到在太和門的陰影中,又有一人正在走來。
不對,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和一團混淆了麵目的霧氣。
那團霧氣是什麼人姑且不論,另一個人這位假扮者卻認得。
身為一派掌門,來人再怎麼醉心武道少有出門,也並非是出來走動的時候會讓人認不出樣子的。
何況他的劍同樣奇特,就算是認劍不認人,也絕不會錯認這位。
加之他又不像是這個假扮者一樣,有什麼有傷在身的掩飾手段,而分明是個全盛時期的狀態。
那是峨眉掌門獨孤一鶴!
這種讓人覺得在他甫一出現的時候便層層覆壓而來的氣場,幾乎讓人呼吸為之一滯。
更讓這個南王府門客覺得心跳都要停了的,是他身邊的霧氣,隻怕就是傳聞中那個讓他消失不見的人。
對方並不是來襲擊獨孤一鶴的,而隻是找他有事而已。
此刻兩人身上都帶著那變色錦的標誌,堂而皇之地踏入了這紫禁城中,向眾人宣告獨孤一鶴其實並沒有遭到意外襲擊。
那麼由此看來,葉孤城的遇襲就是完全站不住腳跟的事情。
至於這兩人身上的變色錦是從這麼地方來的,自然是小皇帝友情資助的,也省的玉羅刹這個到現在還以為自己中了什麼奇毒的家夥,還得去找很有生意頭腦的王安買上兩條。
這種冤枉錢他也不樂意出。
“……”“葉孤城”的臉上因為麵具的遮擋看不出恐慌,可他幾乎要握不住自己手中劍了。
他這隻正在顫抖著的手,足以說明這種狀態。
他難以理解為什麼在獨孤一鶴和玉羅刹一並前來的時候,他有種他們落入了圈套的感覺。
他現在隻在想著,若是他這邊都是這樣的情況了,那麼葉孤城和世子爺那邊又是什麼情況了?
王安正在給南王府世子開道。
有王安這種在宮中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在,加上朱棠還真對這個“我反我自己”的戲碼相當感興趣,也做出了一點配合,他們這一路行來實在可以稱得上是順利。
在假葉孤城的身份暴露的時候,南書房已經就在他們前方了。
王安一想到當日平南王給他的承諾,便不由心頭火熱,甚至覺得這初秋的天氣大概還有並沒有消退的暑氣,現在讓他的全身都充斥著一種幾乎要燒起來的快意。
就快了……就快成功了!
他提著的風燈這會兒不敢點亮,但有鋪展在這皇宮之中的月光,足以讓他在此刻回頭的時候,看到在他後麵跟著的兩人的樣子。
真正的白雲城主葉孤城身上佩著真正的飛虹劍,正是為了應付魚家兄弟的飛魚七星劍而來的。
王安聽說了一點關於這位的情況。
當一個人的劍術修煉到獨孤求敗這樣的境界的時候,總是要想一點特殊的辦法來突破的,也說不準還有平南王很有遠見卓識地提前掌握了飛仙島的對外商道的原因。
但這樣的人實在太難被把控住弱點,大約在平南王府事成之後遲早要想辦法將他給解決了。
所以王安一點也沒覺得這個從龍之功,葉孤城有這個本事與他相爭。
他王安投效平南王府的誠意多麼清楚分明,更是將明晃晃的弱點把柄遞到了平南王的手中。
他說白了也就是要錢要權,也要他身為太監的時候所不能享受到的美色而已,對屆時成為天下之主的平南王世子和平南王來說,並不是個給不出的獎賞。
而現在,他距離這個獎賞隻有一步了。
隻要將平南王世子帶到當今天子的麵前,讓兩個人的身份來上一出置換就成了。
現在在月色之下行走的平南王世子的身上穿著的已經是天子的朝服,那是身為大內總管的王安偷偷帶出來的一套衣服。
明黃色的龍袍上,石青片金緣也在月光下浮動著一種奪目的金輝。
九龍十二章紋五色祥雲的圖紋隨著他的行走而動,左右交襟處的行龍更是有種駕雲騰飛之感。
這便是天子威嚴的象征。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王安的錯覺,他覺得好像這位南王世子在剛到京城找上他的時候,和現在並不太一樣。
這身皇帝的衣衫在他身上當真是穿出了幾分帝王之氣。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南王世子身邊負責替他調整樣貌細節的人實在是手藝好得出奇,王安昔日照顧朱棠長大,對他再熟悉不過,他此刻竟然從南王世子的身上看到了天子的影子。
可一想到這或許是因為人靠衣裝,王安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想必是平南王專門給世子爺做過了一些訓練,正是為了讓他在頂替身份的時候,絕不露出任何的破綻。
“前麵就是南書房了。”王安在說出這話的時候,聲音都因為激動而顯得有幾分顫抖,簡直像是要去取代天子坐上龍椅的人並不是南王世子而是他。
他又小聲朝著身後的龍袍青年恭維了兩句,“您的前途就在眼前了,等到明日早朝,您就是坐在龍座上指點方遒之人,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忘記了小人替您做的事情。”
朱棠對扮演一個比他蠢的人簡直能稱得上是得心應手。
他的臉上在王安看來便是浮現出了一種,對即將到手的權勢富貴無比癡迷的神情,又旋即一個正色,以免看起來醜態畢露。“自然不會忘了你,若不是王總管,我們的計劃又如何能進展得這麼順利。”
待會兒他就給王安一個驚喜。
誰讓對方居然會選擇平南王府這一方,實在是讓朱棠也覺得好生“驚喜”。
“世子……不,陛下請。”王安非常乾脆地改了口,果然看到在世子爺的臉上更多了一點,再如何想要遮掩住也能清楚看到的得意。
這世上從今日起就不再有南王世子,隻有當今天子。
王安替朱棠推開了麵前的南書房的大門。
書房之中因為天子已然歇下,此刻已是燈火半熄的狀態,鎏金玉闕上投射著的一半燭火一半暗影,混合著此刻門扇開啟後的一片月光,形成了一種宛若還沉陷在夢境之中的皇室崢嶸。
葉孤城並沒有跟進去。
以他出劍之快,足以讓他在聽到飛魚七星劍陣出手的時候再出招阻攔。
更何況他確實還有幾分心事在。
這個心事並非是做謀逆之舉就是心不誠不配執劍,而是他的爽約讓他覺得自己很對不住另外兩個期待於此戰的劍客。
在這種稍有幾分怏然沉鬱的心境中,他甚至沒能留意到此刻在南書房中並沒有活人的氣息。
王安也沒有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