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魯直可不會聽錯,當戚尋一字一頓地說出君子劍三字的時候,這話中絕不是在跟他客套什麼江湖名號,而是個赤/裸裸的嘲諷!
尤其是當君子劍和雄娘子這個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名號連帶著一並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時候,這種諷刺之意也就更重了幾分。
黃魯直這會兒根本來不及去想她手中這把一見便不凡的劍,白日裡為何並沒有見過,他隻能在這種沉沉覆壓而來的殺氣中朝著自己背後的長劍摸去,即便未必能有這個突圍的希望,他也不得不與雄娘子試一試。
等等,雄娘子!
戚尋的這個稱呼不對!
“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雄娘子嗓音乾澀。
伴隨著劍出煞氣而來的,還有一種比之冷月秋霜還要森冷的寒意,自她從暗影之中踏出一步,便從地麵鋪散的月光中蔓延而來,讓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被凍結在了這種冷意之中。
雄娘子曾經以女子身份在神水宮內逃避仇殺,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武功,那正是在神水宮中最受水母陰姬倚重的弟子所修煉的明玉功。
可意識到這一點除了讓雄娘子倍感糟心之外,屬實是沒有一點用處。
能到凝氣成冰,寒意破體的地步,更在她一步步穩定地行來隻覺可怕的壓力,而全無讓人察覺到她內息運轉的征兆,這是何等可怕的實力!
便是跟水母陰姬隻怕也不差多少了。
短短四年,隻是四年而已!
當年隻有輕功可堪稱讚,或許在出手的果決上也異於常人的女孩子,現在竟然已經足以成為一方武林巨擘。
更讓雄娘子脊背生寒的是,她說的不是當年冒犯神水宮的人,而是他的名號!
可當年水母陰姬是並沒有叫破他的身份的,畢竟水母陰姬怎麼會讓自己的弟子知道她當年名義上是殺了雄娘子,實際上卻是將他留了下來。
誰又會想到,和君子劍黃魯直一道,在擁翠山莊中做個門客的居然會是他。
這麼多年的潛藏間,雄娘子對自己的易容水平已經有了一種近乎本能的信賴。
那麼戚尋到底是從何處得知他的身份的?
可在他極力讓自己避開又不得不直麵的那雙眼睛裡,那種清明到了冷寂的神情,足以讓一個哪怕跟她並不熟悉的人都從中看出——
她什麼都知道……
“很奇怪嗎?”戚尋慢條斯理地拔出了金虹劍,指向了雄娘子的方向,幾乎結冰的溫度絲毫也沒有因為這把劍上那種明麗到瀲灩的反光,而有任何升溫的征兆,隻讓人感覺到隨時會席卷而來的劍氣。
“我不僅知道你就是雄娘子,還知道你是小靜的父親,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所以——”
戚尋抬了抬下顎,露出一種越發不加掩飾的嫌惡和殺機,“你為什麼還活著?”
“你又為什麼要包庇這樣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渣敗類?”在這第二個質問中戚尋手中的薄劍已經轉而指向了黃魯直的方向。
無論是雄娘子還是黃魯直都沒有意識到,戚尋的兩句質問像是帶著一種特殊的韻律,讓兩人原本可以分散奔逃或是舉劍反抗,現在卻隻是下意識地在回答她的問題。
黃魯直想都不想給出的,正是這多年間他不斷用來說服自己、說服雄娘子也試圖用來說服可能會對他們發出質問之人的答案,“他已經改過了。”
“這麼多年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就連他唯一的女兒在這四年中也一次都沒能跟他見到麵,我可以拿自己的人格擔保,他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真正老實守法的人——”
“笑話,你有什麼人格!”戚尋冷笑,“眼看著被采花賊害死之人的家人無處報仇的人格,自覺自己儘到了做朋友的職責實則是在縱容他逍遙法外的人格?”
在這件事上水母陰姬當然也做得有讓人詬病之處,但她到底是個受害者,可黃魯直又不跟雄娘子有一個女兒!還要礙於女兒的情況不殺這個早該死了的父親。
“你知道什麼……”黃魯直還想辯駁,卻聽到戚尋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的不錯,我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你這種偽君子在想什麼,畢竟這也不是什麼正常人會想到的。你既然非要覺得雄娘子無罪,隻要這些年間所謂的睡不好覺就是對他而言最大的處罰了,可見有人要找雄娘子報仇你也是必然要用這樣的歪理來阻攔對方的。”
“若是這個試圖找他報仇的人武功不如你,你隻怕還真能將他攔下來,可你憑什麼替彆人做這種慷慨的決定!”
戚尋步步緊逼的追問之中,那種源自九層明玉功急遽霜凍的寒意,甚至讓黃魯直的眼簾都沉重了起來。
他這會兒終於覺察到這種異常了。
他的眼前好像忽然與周遭隔絕著一重霧氣,像是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困鎖在了原地,那是隨著戚尋的聲音而一層層疊加的枷鎖。
他即便不知道這是戚尋以奪魄回音和摩雲攝魂的招數弄出來的神魂震懾之力,卻也知道若是一個劍客連自己的劍都舉不起來到底是一種何其可怕的事情。
他一步都挪動不得,隻能看到眼前一片詭異籠罩而來的綠紗,夾雜在一種跳動的鬼火簇擁之中。
這不知道是何處而來的鬼火,在他以為是幻覺的下一刻,忽然跳到了他那四年前被砍斷的臂膀上。
在這一瞬間一種幾乎要將他啃噬的劇痛從斷臂的位置襲來,讓他幾乎痛苦地哀嚎出聲,而在這種讓人恨不得將肩膀都給削去的劇痛中,他聽到戚尋漫不經心地問道:“若是這個上門來找雄娘子報仇的人實力比你高呢?你要如何讓你這勞什子的已經悔改的說法讓人信服呢?”
戚尋反正是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可完全不吃這一套!
九幽神君的攝魂法門用在她還有用途,不能做出一些容易暴露她身份的肉\/體折磨的兩人身上,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黃魯直以為自己的斷臂處遭到了什麼二次傷害,可實際上戚尋距離他還有一劍一臂的距離,更沒有所謂的鬼火在侵襲他的傷口,隻有他自己像是中了邪一樣地麵容扭曲冷汗直冒。
又聽到像是直接在他腦袋裡炸裂開的聲音在說:“或者我換個說法吧,四年前我砍了你一隻手,你遇到了一個有本事替你報仇的人,我身邊卻有個人擋在你們的麵前,告訴你說當年我隻是無心之失,現在我已經悔過了,甚至因為砍人胳膊還心裡備受煎熬,你應該選擇原諒我,更接受我是個厚道人的事實,你什麼感覺?”
“哦說錯了,我為什麼要跟你相比,你失去的隻是一條胳膊,彆人失去的可是一條命呐!”
戚尋話說出口,又琢磨著自己這台詞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勁的樣子。
但說都說了,她才懶得撤回。
她轉手就將劍架在了黃魯直的脖子上。
這位君子劍原本隻是顯得蒼白了些的麵容,現在被那種近乎魔音的攝魂折磨,變成了青筋迸起麵如金紙的樣子。
金虹劍的劍背在他的臉上拍了拍,“現在我再給你一次回答的機會,你覺得雄娘子該不該死?”
黃魯直嘶聲擠出了兩個字,“不該。”
戚尋璨然一笑,“那麼你就先去死吧。”
她可不會稱讚他此舉是什麼有情有義,更不會覺得他這是什麼有骨氣有底線的表現,這頂多就是沉沒成本已經足夠多的情況下,他已經本能地固執於自己的選擇了而已。
既然如此,她又為何不成全他們這所謂的兄弟之義?
在戚尋這話說完的瞬間,黃魯直的脖頸上忽然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血痕,這道出自金虹劍的劍光隻是驚鴻一現,就已經奪去了黃魯直的性命。
與黃魯直有著相似被定在原地感受的雄娘子早已經慘白了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