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玉妍向來不是什麼循規蹈矩之人,頂多就是在這天魔功的修煉上為了拐回正途,按照規矩跟自己並不喜歡的人有了個女兒而已,但要說扭轉正道魔門之爭的事業心,大約從陰癸派的“陰癸”二字的意思便能窺見一斑了。
如今戚尋所行件件可以說是劍走偏鋒,卻恰恰對了祝玉妍的胃口。
若非是天魔秘修煉不易,她這陰癸派宗尊的權力也在師父過世之時允諾過絕不旁落,祝玉妍倒是覺得,比起去搶奪花間派的傳承,頂上兩派六道中花間派的名頭,隻是想要讓這個聖君的身份合乎魔門所需的話,還不如讓她加入陰癸派算了。
“拉攏魔門為後援,是否容易埋下禍患?”戚尋去找祝玉妍和席應談合作的事情倒是並沒有瞞著宋缺,宋缺也覺得若要將吳明徹送出長安城,甚至是一路送回到南陳,隻怕的確是通過魔門這種門路深厚的江湖勢力,要來得更加不容易被人察覺。
他倒也並不是如此迂腐會計較什麼正魔之分的人,尤其是在往淨念禪院一行後,多少也對白道做派稍有幾分了解,就是單純覺得……
“你是想說魔門太過良莠不齊了一點?”戚尋反問道。
“不錯,百家教派各有其生存之法,誰若能光鮮體麵地活著也絕不會樂意讓自己非要置身於汙泥,這一點我倒是明白的,所以魔門斂財之法也好,壓抑日久的反抗也罷,在如今的天下民禍麵前都是小事。
但魔門以滅六親之法收徒,斷絕門下親緣往來,實在有滅絕人性之疑,若將魔門引以為援,卻實在該擔心擔心這些人在心性上是否還是如此涼薄,難免動輒反複。
而助長魔門聲威,更隻怕讓治下恐慌,以其中惡徒作風,如我們曾在中州城中所見的那位魔隱邊不負,便極有可能惹出些大麻煩來。”
宋缺一向不在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現在這樣一串說出來倒是讓戚尋也不免覺得他這副正兒八經的樣子有點可愛。
“宋少主,佛道二家的主流也難免在亂世之中成為藏汙納垢之地,相比之下反倒是魔門中的真性情更容易做這個剔除之事。何況祝玉妍這個人……”戚尋語氣鎮定,讓宋缺總覺得她這個找上魔門的計劃,或許從此前在中州城將邊不負的屍體掛上去開始,便已經決定了,“祝玉妍倒是有點意思。”
祝玉妍昨日的回話其實是站在魔門的立場來說的,她說邊不負之死不會讓魔門對戚尋生怨,卻也不會因為她彰顯了足夠的武力值便對她俯首,這話實在沒有墮了魔門和陰癸派的威名。
而站在祝玉妍本人的立場上來說,戚尋隱約還記得她在原著中曾有一段與徐子陵的談話,同樣讓人覺得這的確是個可堪合作之人。
她彼時說的是,即便是魔門助力之人登上帝位,正道之人也實在不必有什麼杞人憂天之舉。
總歸不論何人登上帝位,若不為萬民謀福祉,還是要被從帝位上拽下來的,實在沒有魔門聲援之人為帝,便能興風作浪殘暴不仁的道理。
這麼看來,祝玉妍雖是魔門的中流砥柱,就想法上來說,倒也不失為一個“正”字。
想到這裡,戚尋不覺會心一笑:“先不提魔門了,我們往獨孤閥走一趟。”
一提獨孤閥,宋缺也不免在表情中有那麼點微妙。
彆說席應沒想到戚尋會對獨孤峰出手,就算是與戚尋一道往獨孤閥走了這麼多次的宋缺他也完全沒想到,繼宇文傷之後,她的下一個奪命對象居然會是獨孤峰啊!
這同樣是一方門閥閥主的存在,居然死得如此之草率,甚至還不像是宇文傷一樣,有一個明確的仇敵目標可以追尋,可實在是讓他覺得,他還是對戚尋的認知不夠全麵。
宋缺倒不至於覺得是獨孤峰此前在何處開罪於她了。
他如今倒是模糊地揣測出了一點戚尋的行事目的,不像是先前那種純然覺得了空大師是被她給帶到坑裡的認知情況。
長安城中的關隴集團若不亂,又在互相蠶食之中削弱到可以被按滅的程度,即便有朝一日被衝散後在彆處重聚,隻怕也遲早能惹出讓人頭疼的大事來,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便下這個狠手。
自嶺南北上,過建康到洛陽,又轉道長安來的這一路上,宋缺已經將多餘的同情心分給了這些個在亂世中掙紮求生的民眾,卻實在沒有多餘的可以分給獨孤閥的。
何況是獨孤峰這種一邊有孝子之名,一邊又是長安城中人儘皆知的“色中餓鬼”的。
他雖然難免有種“下次能不能提前說一聲,不要考驗他的承受力”的想法,在陪著戚尋因為“獲知”獨孤閥的噩耗而踏足西寄園的時候,卻全然沒在麵色上表現出任何一點因為人是同行盟友所殺,而生發出的負罪情緒。
即便是尤楚紅這樣的老江湖也隻能看到這兩人神情凜然,在這本也隻是交易關係的情況下,自然不至於有什麼哀慟情緒,算起來倒是對她這個老人家的關切情緒稍微多一點。
此時的西寄園中已經是一片縞素。
獨孤閥閥主之死還不至於讓整個獨孤閥就此分崩離析,在戚尋和宋缺隨同領路的仆從一路行到靈堂的路上,兩人便發覺府中在處理一應喪葬秩序之餘,對整個宅邸的守備依然稱得上密不透風。
尤楚紅換下了原本的黃衣,上衣也換成了一身素色,全身唯一有點綴之色的或許就是被她執在手中的碧玉杖。
而她此前便因為少了咳疾的折磨而表現出的那種氣場昭然,在此時黑白之色映襯中更有一種殺伐果決之意。
即便獨孤峰已死,也並不難讓前來此地的人看出來,隻要尤楚紅還活著,這個實際上作為獨孤閥掌權者的老太太活著,獨孤閥失去的最多也隻是一個擺在明麵上的繼承人而已。
尤楚紅一向手腕果斷,此時甚至已經開始從獨孤閥的後輩中遴選出一個可堪接任之人,而此人到底能不能及時頂上獨孤峰的位置實在無妨,隻要有她在背後決策,更作為這獨孤閥中的第一高手支撐起獨孤閥也足夠了。
隻不過……獨孤峰到底是誰動的手還是要查的!
尤楚紅的目光在前來此地的諸位吊唁賓客的臉上轉了一圈,試圖從眾人的立場和來意裡看出一點端倪,但這些人既然敢來便自然不至會在尤老夫人的目光中發怵,除了一無所獲她也實在得不到什麼彆的結果。
“尤老夫人倒是女中梟雄,”宋缺不由感慨道,“有這位老夫人坐鎮,大約獨孤閥主身故的影響力能被降到最低。”
尤楚紅隱約聽到了點宋缺的這句話,對對方在此時等同於替獨孤閥說話的舉動微微頷首致謝。
但即便她在麵上做出了一副尚能支撐門庭的樣子,她也必須承認,若一日不找出獨孤峰所中何毒,找出幕後的主使者,隻怕獨孤閥中依然要人心惶惶。
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下一個被動手鏟除的,會不會就是他們。
“在這種時候將戚姑娘留下來一會兒,實在是老身的冒昧之舉。”等賓客散去後尤楚紅找上了此前因為接到了她的口訊而留下的戚尋,“若是戚姑娘肯幫這個忙,獨孤閥必有重謝。”
“尤老夫人多禮了。”戚尋回道。
她這個幕後黑手現在被尤楚紅請托上門,怎麼想都覺得有點滑稽。
可尤楚紅也的確不知道此事出自她的手筆,甚至從她的角度來分析,反倒是因為宋缺的緣故隻與嶺南勢力有些關係的戚尋,才是這一出長安城變故中與任何人都沒什麼牽扯的。
尤楚紅拄著碧玉杖,一邊領著戚尋往後堂走一邊說道:“拜托戚姑娘來幫忙也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獨孤閥中一度延請過的名醫也不在少數,卻連老身的這個哮喘之症也隻能拿出治標不治本的法子,可見這些人的本事到了江湖事上便實在算不得有大用場了,峰兒中的是個什麼毒,是吸入的毒還是食物裡的毒,又或者是中了什麼毒針,這些人也同樣看不出來,此事也隻能拜托戚姑娘了。”
“我也未必真有這樣的本事。”戚尋搖頭回道,“不過勉力一試吧,總算和尤老夫人還算有些交情。”
今日的吊唁,獨孤峰的屍體並未置於靈堂之上,而是被尤楚紅存放在了這獨孤閥中的冰窖之內,此時這具還帶著冷氣的屍體便被尤楚紅讓人搬出來放到了戚尋的麵前。
獨孤峰所中之毒算是溫絲卷提供給她防身所用的,秉承老字號溫家施毒中多得是那種“一笑祝好”作風的風尚,溫絲卷的這種名為纏夢枝的毒也隻是讓人有了如墜美夢之中的表象而已。
老字號的毒,還是出自溫絲卷這種大老供奉之手的,戚尋倒是不擔心被人研製出破解之法,她甚至還作為這個查驗獨孤峰屍身之人,主動將他發間的一枚銀絲給挑了出來。
尤楚紅示意身邊的人將這根毒針給送了下去,這便是她接下來排查的目標之一了。
戚尋旋即問道:“尤老夫人可有什麼懷疑的對象?”
“從獨孤閥的仇敵入手吧。”尤楚紅回道。
獨孤峰之死顯然沒有讓她有什麼徹底失態之處,她也自然不可能將她昨夜做出的諸般猜測都擺在台麵上來說。
事實上她是有首要的懷疑目標的。
昨夜除了峰兒之死還有個更讓人不得不重視的消息,便是趙王宇文招、陳王宇文純等人被宇文贇一道詔書召集回京。
以宇文贇的荒唐,做出什麼舉動都不奇怪,尤楚紅此前甚至覺得,這人既然連皇叔宇文憲都可以殺,這些個皇室宗親也實在有被他動手清算的可能。
新年的祭祀若是在宇文贇的手中變成了人祀,將這五位分封出去的宗室勢力就此永遠留在京城,也並非是件會讓人覺得意外的事情。
但是從尤楚紅得到的消息來看,今日酒醒之後,宇文贇卻好像對他做出的這個舉動有些想要收回成命的意思。
獨孤閥雖然不像是其他幾家有女兒在宮中當宇文贇的妃嬪,總還是在昔日明敬皇後時期有些人手眼線留在宮中的,宇文贇的這個反複舉動便被傳到了她的手中。
他為何要在這樣本應該慎重的決斷上反複?十之八/九便是這出在醉酒之後的詔令其實並不出自宇文贇本人的手筆。
但此時詔令已下,為免他這執政荒唐之名還多出一項朝令夕改的說法來,加之讓這五人進京到底還不至於對他宇文贇有什麼傷筋動骨的影響,便也乾脆懶得改了。
尤楚紅不覺得這兩件事要孤立來看。
召集五王進長安城之時和峰兒的死,其中必然有一個共同的受益者!
北周宗室的力量到宇文贇登基以來早已被削弱得差不多了,這五人雖然名為什麼陳王趙王,手中的兵權卻是實在少得可憐,而先有宇文贇殺叔之舉,這些人在此前被斥離長安的時候就連膽魄也早喪失得差不多了,絕無可能能做出什麼顛覆性的舉動。
那麼與其說他們是來進京處置什麼人的,倒不如說他們其實是這個被處置的對象。
尤楚紅想到這裡,在紙上寫下了“清剿滅族”四字。
而獨孤峰和宇文傷之死,都是在削弱他們這些個門閥的勢力,若說誰有這種需求,也的確隻有未來的掌權者。
“楊堅……”尤楚紅的目光中,在今日裡滿目的冷寂之色裡更映照出了一種尤其不善的冷冽。
她實在很難不順勢懷疑到楊堅身上。
事實上在宇文贇病逝之後的曆史上,楊堅便是先將這五人召喚到長安城來鏟除後患的,而現在在戚尋以摩雲攝魂操縱那位天元皇帝做出個這個舉動後,在尤楚紅的猜測中,果然也指向了楊堅。
宇文贇的身體已然一日不如一日,有些事情到底是要等到他死後再做,還是讓這位荒唐的北周天子再發揮出一點剩餘的作用,好像並不是一件難做出決斷的事情。
同時也的確隻有楊堅有這樣的需求,要進一步削弱獨孤閥和宇文閥的勢力!
宇文閥中有宇文述忽然多出了那樣一個天降奇景,對他來說便是個莫大的威脅。
而獨孤閥固然是與楊堅的夫人獨孤伽羅有關又如何?帝後的母族勢力過分強大,對一個即將建立起王朝的帝王來說未必就是好事。
即便是如今已過世的獨孤信留下的幾個兒子,尚且會因為長子獨孤羅是在北齊滅亡之後才被接回來的,而剩下的幾個兒子乃是北周建立後與後來娶的夫人生下的,彼此之間有所嫌隙,更何況是她這一脈。
尤楚紅將長安城內外近來發生的事端又理了一番,甚至還能找出另一個讓楊堅有動手必要的理由。
淨念禪院不知道何故忽然出手阻攔慈航靜齋梵清惠上長安來一行,而這一行的目的在尤楚紅著人打聽多時後總算是弄清楚了一點眉目。
其中或許有正道魔門博弈,又或許是白道收到了什麼消息而不打算這樣快押寶的緣故,可總歸最後的結果是既定的——
帶著和氏璧的慈航靜齋門下暫時打消了往長安來的行動計劃,這就必然會讓楊堅損失上位的輿論推動和白道支持。
如此一來,支援他的另外幾方推動力,便最好能被削弱一些。
尤楚紅不由發出了一聲冷笑,這還沒過河呢,這麼早就開始拆橋也不怕把自己給淹死!
她甚至覺得白道會忽然與之翻臉,難保不是因為其與魔門勢力有所接觸。
魔門兩派六道之間的各自為政讓尤楚紅全然沒因為宇文閥和邪極宗有所勾連,便覺得楊堅不能和魔門的某些教派存在聯係。
被戚尋從獨孤峰屍體上取出的銀針上,在獨孤閥中供奉的醫毒好手的操作下提取出了其中的劇毒,正是一種出自關外毒草的奇毒。
魔門的確是有機會接觸到此物的,誰讓魔相宗出了一個屢次出使突厥的長孫晟,也出了個此時剛在東突厥營帳中站穩了腳跟的趙德言。
可她又如何會知道,這正是溫絲卷在宋軍北伐出關,奇襲析津府的路上折騰出來的東西,這可不正是符合東突厥疆域內的東西麼。
這也自然跟戚尋這個打南邊來的人更沒什麼聯係就是了。
尤楚紅坐在這暗室陰影之中,目光沉沉。
她對獨孤峰這個兒子雖算不上是有什麼太過愛重的情緒,但一個知道母親能打,便表現出足夠孝順樣子的棋子,總歸是要比她再臨時扶持起一個人上位要好太多的。
可現在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
她若不讓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好看,那也未免太對不起她這獨孤閥掌權者的名號了!
現在這些事情的確隻是她的猜測而已,但在長安城中生活了這樣長的時間,尤楚紅絕不相信會有什麼無緣無故的聯係,楊堅隻怕真與這些事情有些關係。
好在大約並不隻是她要核查這件事,失去了宇文傷這個第一高手的宇文閥,比之他們獨孤閥還要被動得多,在必要的時候倒也不妨聯手一次。
至於極有可能站在了楊堅背後的魔門,已經得手了一次難保就會去做第二次,對方一旦被她抓到把柄,那就必須做好她按照江湖規矩來處置的準備。
尤楚紅扶著碧玉杖站了起來。
獨孤閥中作為閥中必修的武功是劍,即便有她這樣棄劍轉杖的異類,也不能改變的事實是,閥中在獨孤峰死後,她信步走在府中所見的正是一片劍意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