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話私底下說說便也罷了。淨念禪宗與你們有立場糾葛,但在平天下民怨亂局上,要比魔門好用得多。了空大師也算是為民舍生,若論及本心純粹,我不如他。”戚尋打斷了祝玉妍的調侃。
這位陰癸派的宗尊也顯然知道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忽然莞爾一笑,“戚姑娘的這種公事公辦態度反而讓我更相信大事可成了。不過這麼一看……”
還真是個個都是工具人啊!
祝玉妍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還有得學。
能做到像戚尋這樣連宋缺這種說不得能稱一句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都以此等心態對待,何愁大事不成嘛。
看祝玉妍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戚尋便轉而岔開了話題,“說來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魔門兩派六道之中,嶽山屬於哪一派的?”
“他啊,他哪個都不算。”祝玉妍目光平靜,“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選擇他?我此前有一統魔門的宏願,自然不希望生出來的繼承人在我陰癸派之外還有彆的勢力與她牽扯,如此一來,陰癸派淩駕於其他門派之上的時候才不會橫生波折。嶽山此人行事的確是魔門中睚眥必報的狠絕之態,合該算在魔門中的閒散之人裡。”
“不過現在有戚姑娘代為完成這個橫掃魔門,將天魔策合成的目標,倒是讓我之前的這個盤算稍微顯得沒那麼必要了一點。”
“這倒未必,”戚尋感慨道,“這起碼足夠說明祝後也是個不會輕易感情用事的人,如此一來你我的交易才能談得下去。”
“不提這麼多了,這比鬥該開場了。”
祝玉妍還想再往這位比她小上十餘歲的姑娘臉上看,卻發覺她還真是方才不樂意多分出一點多餘的目光給宋缺和嶽山,現在又實在像是個合格的觀眾。
今日雖是元月初一,此地卻好像難有聽聞多少城中的喜氣,正是獨孤閥為防這二人的交手波及群眾而專門隔絕出的結果。
而今日頭頂的天色,仿佛是為了與又損失了個未來繼承人的宇文閥中眾人情緒相互映襯,儼然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沉沉壓抑之氣。
在陰雲未開的天穹之下,一絲絲砭骨冷冽的長風卷帶著一層雪粒子吹開,在吹拂在台上兩位刀客手中長刀之上的時候,也便有了一種特殊的聲響。
宋缺並未用那把由獨孤閥從西梁取回來的井中月,而是用的那把連鞘烏刀。
黑衣在身,黑刀在手,在長風之中他束在身後的墨發也隨風卷開,整個人像是為這單一一色所侵染,形成了一種望之生寒的孤絕刀意。
比起他在動用水仙長刀時候的瀟灑若定,這把未來以天刀為名的長刀,似乎承載著的是他在刀道上獨特的厚重感。
而在他的對麵,霸刀嶽山固然打從被邀請來到長安城開始便好像已經陷入了被動的局麵,倒也並不妨礙他此刻的確對得起霸刀二字。
他此前在將明月送到觀眾席上,讓李淵替她代為照管的時候,自眉眼間流露出的一瞬溫和,在此時已經完全收斂殆儘,連帶著先前對祝玉妍出現的失態也再無法從這張臉上找到。
他就算在笑起來的時候都有一種殘酷而霸道橫絕之意,大約是因為他這把刀上沾染的血實在不在少數。
以宋缺所見他何止是在手中所持的長刀上泛著一層血氣紅芒,就連他通身的氣勢裡也自有一種血氣浸染之感。
這是個完全靠著殺戮積攢起了刀法經驗的人。
可那又如何?
從嶺南宋閥離開的時候,宋缺一度覺得自己絕不會落敗在任何人的手中,隻可惜在戚尋這裡吃到了第一個虧,但從戚尋手裡他所學到的那些個竅門,足以讓他從所麵對的第一個挫敗中快速地站起來。
而當他站定在嶽山麵前,與對方未拚刀法已先拚刀意氣場的時候,他便足以發覺,這看似氣衝血河有狂霸之態的刀客,若論起周身刀意的圓潤,甚至還未必便要比他強。
宋缺有此種感覺,嶽山又如何有可能一無所覺。
這個太過年輕,也太容易讓人將第一印象集中在他臉上的刀客,在拔刀而出的一瞬,從步法到握刀的手勢,再到這一線將將露出苗頭的戰意,都沒有任何一處能讓人窺見其中的破綻。
即便是在這絕頂刀客高手之戰的風口浪尖,在周遭簇擁著的目光注視下,他也並未有所分神。
嶽山無端想起了那封送到他麵前的約戰書,在那封信函的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狂悖之意,也同樣不能在他的麵容上窺見分毫。
這顯然是個極其可怕的對手。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刀在手中人也不得不狂,在宋缺的氣機幾乎與他手中烏刀融為一體的時候,嶽山深知自己絕沒有拒絕這一戰的機會了。
那便打!
但他絕沒想到,宋缺整個人渾然便給人一種出鞘銳刀之感,卻在當真動手的時候一刀一劈都自有一種穩若泰山之感。
嶽山的霸刀刀法橫貫長空,仿佛將天穹上的墨色都給儘數引動傾瀉了下來,一道道尖銳嘶鳴的風聲幾乎形成了一片淤積的稠雲,泛著一種讓人望之紮手的寒光。
或許絕大部分的人在這樣的尖刀壓境麵前,都忍不住想要嘗試去與之比拚快刀利刃,但宋缺卻並不介意讓自己在對方咄咄逼人的刀法麵前慢下來,即便在乍一眼間好像顯得並不那麼出彩。
可在刀鋒繚亂的急雨潑墨之中,也唯有宋缺這種穩健的步調,才越發顯露出一種風浪之中巨石巋然之感。
他出刀雖慢,在場的行家卻看得分明,他打從揮出第一刀開始便從未往後退一步。
手中烏刀在對手霸絕的刀芒對峙下自有一種奇異的刀光明滅,而這刀獨特的厚重感也並不影響他在挑開刀鋒之時,時而變奏的出刀速度。
他像是任何一位刀客一樣,平生唯有往前!
而在他的前方也隻有這一個對手而已。
戚尋實在該對宋缺的天賦大覺讚歎。
那招在他們從建康北上的路上被戚尋教給宋缺的【海天一線】,在宋缺此時倒並不拘泥於進攻的情況下,變成了一種更有宋缺刀法特質的轉守為攻,也成為了讓嶽山的出刀始終未能突破防線的死敵。
可一個老牌的刀客,若是不能靠著疾風驟雨的攻擊讓新人嘗到失敗的滋味,那也離失敗不遠了。
在第七十六招的進攻未能如願取得戰果的時候,嶽山隻覺手中的刀有一瞬的沉重,他當即意識到這絕不是個他應當犯下的錯誤。
但為時已晚。
宋缺的刀已經指在了嶽山的心口。
……
嶽山的目光慢慢地下移,落到了胸前的這把長刀上。
這把刀抵住對手的胸膛,卻沒有任何一點顫抖,以一個最平靜的勝利者的姿態,昭示著它的存在感。
敗給一個年紀或許才剛隻有自己一半的年輕人,對嶽山來說無疑是個太過可怕的打擊。
即便他並沒有在此戰中任由那把烏刀貫穿自己的心口,乾脆徹底一死,但當他落敗於對方之手的時候,他這昔日殺人所成就的聲名,他這個霸刀的名號,便已經成了這個年輕人的墊腳石了。
在這一瞬間,始終在人群中未曾將目光從嶽山的臉上挪開的明月,清楚地看到這位刀客仿佛被什麼東西給壓彎了脊背,就連目光中都透露出了幾分行將就木的死氣。
可他當然不能放縱自己轉身離去,甚至還應該像是任何一個被後輩挑戰成功的前輩一樣保持從容:“閣下的刀法的確獨步天下,最難得的是,你的刀裡還有一股韌性。”
他實在很難不羨慕宋缺。
這個年輕人在這樣的年紀,就已經達到了他幾乎窮儘半生才能攀登上的刀道境界,卻還表現出了驚人的成長性。
這或許還並不是他的終點。
他的對手合該是寧道奇、畢玄和傅采林這樣的人!
越是對比,嶽山便越是覺得自己很難不因為心氣已喪,而生發出了一種近乎逃避的心態,隻機械一般地憑借本能問道:“有想好你未來的名號該當叫什麼嗎?這霸刀的名號若你想要便儘管拿去。”
宋缺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了戚尋的方向。
在他一刀破開嶽山刀芒的時候他便聽到了一陣掌聲,此時這緩緩而落的掌聲正是從戚尋的手中發出的。
端坐在看台一側的藍衣少女拊掌而笑,周遭的風聲和隱約傳出的竊竊私語之聲,絲毫不影響她在此時憑靠著內勁發出的聲音輕而易舉地蓋過了其他響動,也清楚地傳到了其他人的耳中——這個其他人自然也包括宋缺。
“宋公子刀如遊龍,渾然天成,有以刀法之道叩關天道之悍勇,如今又有力壓霸刀之戰績,何妨便取天刀為稱?”
天刀?
天刀宋缺!
好名號!
誰若有幸在場得見宋缺和嶽山的這一戰,便絕不會覺得這個名號是什麼過分囂張之言。
就連宋缺在握緊手中這把厚背烏刀的時候,也不免在心中升騰起了一片難以言表的雄心壯誌來。
一百七十年前曾有人窺破武道之極的奧秘破碎虛空而去,他也自然是不免會有這種希冀的。
他如今年不過二十,已在刀法與刀法的對峙中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而縱然這一個可能性所代表的一刀,或許需要四十年的時間來進行領悟,也起碼要比之渾渾噩噩受困於一方天地的大多數人要來得幸福太多。
他又如何不敢叫做天刀!
雖然等到人潮散去,就連那個敗軍之將也不知道到了何處去的時候,他們也回到了那個小院中來,宋缺忽然又覺得這個名號,好像也並不真就這麼讓人覺得心旌搖蕩了。
誰讓席應自覺自己因為擊殺宇文化及有功,這會兒也不免稍微飄了一點,便拍了拍宋缺的肩膀笑道:“這麼看我和宋公子還是很有緣分的,我的稱號叫天君,你的稱號叫天刀,這還同屬一個天字。”
但他說到這裡又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吃虧的次數多了,他琢磨著自己可能養出了一種近乎小動物的直覺。
在戚尋分明麵帶笑意地朝著他看過來的當口,席應隻覺得這個笑容可不像是對他的讚許,而分明就是一種不懷好意的宣判。
“……”席應狼狽地吞了吞唾沫,“戚姑娘為何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戚尋:“席宗主應該知道凡事過猶不及的意思,我們如今在長安城中做的事情足夠多了。獨孤峰、宇文傷和宇文化及的死最好是在持續發酵中發揮出這個影響力。所以現在其實是暫時撤離為好的,你說是不是?”
“是吧……”席應想都不想地回道。
玩心計他顯然不是戚尋的對手,那就乾脆順著她的話說準沒錯。
“但是宋缺剛贏過了嶽山,一個天資如此之高的刀客,在長安城這種門閥彙聚之地,若是一個招呼都不打便離開了,是不是難免要被人懷疑心裡有鬼?又或者是——他自負背後站著的是宋家軍,居然能將這些個什麼獨孤閥宇文閥甚至是北周皇室都不放在眼裡,這可實在不是個好信號是不是?”
“是……吧……”席應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一腳踩在坑裡了。
“這個時候就最好是有一個最符合他初出茅廬性情的理由,讓他連帶著我一並離開長安城了。如果有這樣一個理由,席宗主覺得是否有必要當機立斷就做,以免一會兒宋缺戰勝霸刀,成就天刀之名的消息在京城裡傳開,很快就有邀約送到我們手中呢?”
“這是自然。”
席應便是不說也不成。
戚尋在見安隆的時候,曾經在目光中出現的那種金色幽光,以席應所見再一次泛起在了她的眸中,這可比之他修煉紫氣天羅所產生的紫瞳火睛的景象還要可怕得多。
在打不過的情況下,認慫是人類最美好的品格,天君席應如是說。
“席宗主若是願意配合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戚尋眉眼含笑,站在她對麵的席應卻覺得自己好像被丟入了冰窟之中。
“等等,我……”他到底什麼時候說要配合了???
“宋缺新得天刀之名,便聽聞有魔門滅情道人物名為天君,犯了他這個天字的忌諱,宋缺年少氣盛,隻覺此等為惡敗類不配用天一字,於是在乍然聽聞席應身在長安城中消息後,便殺上門去,不遠千裡追逐也要將對方斃命於刀下,這個離開長安的理由是不是很合適?”
祝玉妍已經絲毫不給席應麵子地笑了出來。
席應卻一個字都不想說了。
這叫什麼,殺一個天君給這個天刀助助興?
即便明知道戚尋話中明顯還是玩笑意味更占據著上風,也並不妨礙席應在看到戚尋示意宋缺將刀遞給她後,持著這把黑刀朝著他指來的時候,下意識地舉了舉手做出了個投降的姿態。
“……戚姑娘,用我當理由不太好吧?”
“怎麼不好呢?宇文閥手眼通天,難保不會查出宇文化及之死乃是出自你的手筆,宋缺和我需要離開,任由此地的門閥對峙進一步激化,你也需要找個合適的理由離開長安城不是?”
戚尋將手中的烏刀一揚,指向了席應的下巴,“席宗主,我的建議是,跑快一點——”
“不然這刀劍不長眼,假裝的追殺可能就要變成真的了。”
“……!”
靠啊!
席應除了跑還有什麼選擇。
不配合她這出演戲,用來避開跟尤楚紅等人打交道的事情,他估計也沒好日子可以過,那還不如趕緊有多快跑多快好了!
然而他剛以絕快的輕功掠到院牆,便感覺到背後傳來了一陣風聲。
他想都不想以一個近乎於在半空中摔出去的狼狽姿勢躲開了這道勁風,便看到一道長綾仿佛一把利劍,裹挾著劍光滌蕩而來,正將院牆給破開了一道凹口。
而這長綾赫然還未曾結束它的進程,竟以一種異常匪夷所思的方式淩空急轉,再度變道朝他劈來。
席應眼角的餘光可不會看錯,這東西可不是祝玉妍的天魔帶,而是依然端坐的戚尋從袖中掃出的長綾。
正在發覺到他這一瞬的遲滯和回頭之時,她動了動嘴唇,說出了三個足以讓他通過口型辨認出的字——
“跑快點!”
“……”席應麻了。
跑快點沒有問題,他都當了N次工具人了,現在當個被追殺對象也不是不行。
可是人起碼,起碼不能耍賴啊!
敢問他提前跑出十丈有用嗎?
你這武器太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