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公子 二(1 / 2)

對她最好的就是孟雲展,她的二姐。

孟雲展是夫人的獨女,是她們父親為數不多、願意與之親近的孩子。

他給她買過糖人、撥浪鼓、布娃娃,會摸一摸她的腦袋,誇她頭上的花簪漂亮。可是當他看著孟雲開的時候,隻會說一句 “這是六娘?”。

孟雲開是羨慕孟雲展的,隻不過就連這種豔羨也被她偷偷地藏起來,不敢叫人發現,以免被人嘲笑不知天高地厚。她向往她父母雙全,向往她肆無忌憚的笑鬨嬉戲,向往她臉上無憂無慮的微笑。其實孟雲開知道她沒有資格去羨慕,畢竟她自己不愁衣食,不憂住行,隻不過她卻總是忍不住地去看孟雲展,因為她也同樣喜歡這個笑口常開的姑娘。

這樣的女孩,又有誰能不愛?

孟雲展不會故意冷落她,見了麵也會朝她笑一笑,看她手頭拮據時,還時不時會給她塞一些銀裸子。

孟雲開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姐姐妹妹坐在涼亭之中,比她年長的三娘看著她,嘲諷到:“是誰把一個玩物生的東西放進來了?”

孟氏家風嚴厲,孩子們在人前都恭謙守禮,於是他們腹中的一腔惡氣便隻能背後發泄。

孟雲開低著頭,不敢說話。

年幼的七娘與八娘指著她笑鬨,年幼的臉上是單純的快樂。

而就是在那時,孟雲展站到了她後麵,說:“都是一個父親所出,她若是東西,你們又是什麼?”

幾個姐妹雖然自此之後並未停止對她的嬉鬨,可孟雲開永遠記得那個身穿鵝黃衣裙的姑娘和她臉上的驕傲。

她們之間差了八歲,而孟雲展又小了王放之兩歲。那時的王放之是孟父唯一的的關門弟子,少年便名滿京都。這麼一個少年,這麼一個少女,任誰都能想出來他們之間微弱卻又堅定的情誼。當他們互相暗生好感之時,孟雲開還隻是一個孩子,帶著一團不諳世事的稚氣。

如果孟氏平安無事,也許孟雲展與王放之就會這麼走下去,拜堂成親,白頭偕老,而孟雲開也許會嫁給孟父的一個學生,也許會嫁給另一個人,卻總不會落到後來的地步,被充教坊,降為奴籍。

當孟父因為被誣受財枉法而斬首後,原本清平的孟府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七零八落。原本以為可以長命百歲的一棵老樹被連根拔起,枝葉砍斷。當孟雲開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家中的奴仆門客便落荒而逃,昔日百年清貴的孟氏如今眾人避之不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過夫人的娘家權勢頗大,迫使法外留情,將母女兩個保了下來。二人投奔舅家,不在京城久留,留下了孟府一眾的其他妾侍子女。牢獄艱苦,三個月下來,孟雲開大病一場,原本剩下的六個姐妹之中沒了四個,當時幼小的七娘與八娘躺在她懷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剩下的那個是三娘,與她一同被充入教坊。孟雲開僅僅十二歲的年紀,便被逼成了官妓。

教坊裡麵有一對琉璃燈,孟雲開踏進去的第一天便看見了。精巧易碎的燈籠在微風中微微搖晃,下麵係著的風鈴發出了清脆的鈴聲,讓她想起了孟雲展的笑聲。這種近乎純潔到不染世俗的聲音與裡麵的奢靡形成了最諷刺的對比。

三娘後來與她的關係好了起來,畢竟如今二人都同為官妓,不問出身,她再也不是那個驕矜的少女了。

不過兩年後,十七歲的三娘被來客折磨得死在了房中。

孟雲開拿出了全部的身家在城外買下了一塊地,讓她與其餘姐妹一同入土為安。

那一對琉璃燈陪了孟雲開三年,那是她在十二歲時對於幸福的定義。

之後的三年中,她學會了阿諛奉承,懂得了一笑千金。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會永遠這麼過下去,稍有不慎便被毒打,針刑與鞭刑對她來說早已是司空見慣,她從一開始的哭泣到後來的淡然處之,等她十四歲之後便很少挨打了。

打多了,自然就不疼了。更何況她以後還要接客,身上青青紫紫不好看。

如果十五歲那一年王放之沒有漫不經心地踏進了教坊,沒有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見她,她也許會死在這個教坊裡,還未長大便化為一縷香魂。

孟雲開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王放之剛下朝,身上卻沒有穿著朝服,反而鬆散地披了一件藏青色的長袍。他青衣烏發,眉眼疏朗冷淡,鋒利的眉眼被身後的長發散去了一絲冷硬。他帶著世族獨有的自矜與孤傲,不言不語,光是坐在那裡便是一副足以流傳百世的筆墨。

他揮退了身旁的舞女,一人自顧地倒著壺中的清酒,修長的手指輕輕握在酒盞上,仿如白玉。

那時候的他才二十五歲,還沒有十年後的深不可測。

她被推搡到了他的麵前,帶著一心的惶恐,不敢看他的臉。

他們之間差的不僅是三年的距離,還是身份上再一次的天遙地遠。她不過是教坊中微不足道的官妓,罪臣之後,而他卻是年輕有為的二品朝官。

可是他卻沒有露出想象中的冷淡不屑。他的一根手指輕輕挑起了她的下顎,她知道他在看著他,一點點端詳著她的臉,目光沉靜。

突然他露出了一個微不可見的微笑:“六娘,好久不見。”

她心尖猛地一顫。

六娘。

她已經快記不得這個名字了。

王放之收回了手指,用手帕隨意地擦了擦:”就是她了。“

那一日在靡靡之音的教坊之中,他眉目冷淡,不悲不喜,卻救她於苦海,從此她對他一眼萬年,再也不忘。

之後的一切對於孟雲開便是如同身處夢中一般不可思議。她梳妝打扮,穿上了鮮紅的嫁衣,成了王放之的妻子,他的第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