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想趕著回家,但鄭鬆萍回招待所收拾好東西再去火車站,也不知道趕上的是下一班火車還是明早的。
因此楚婉到家時,鄭鬆萍還沒回來。
看見楚婉,楚月愣了一下:“你怎麼回來了?”
“爸呢?”楚婉沒接她的話,直接問道。
“後天他們學校要辦一個表彰大會,爸去幫忙了。”楚月說。
楚景山任職的中學離職工大院很近,楚婉放下行李,直接出門。
望著她的背影,楚月有點慌亂。
她和楚婉從小一起長大,妹妹向來都是溫順乖巧,她從來沒見過妹妹這麼風風火火的樣子。來也好,去也好,楚婉連半句解釋都沒有,這是怎麼了?
難道是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了?
楚月垂著眸思索。
她媽媽性格衝動,有時候脾氣上來,就會忘了掩飾。這回去軍區,她媽說是為了敲打楚婉,可楚婉今時不同往日,哪能乖乖聽訓?
會不會是——她媽一不小心,把楚婉的身世說漏嘴了?
另一邊,楚婉已經到了北城第二中學。
“大爺,您知道我爸現在在哪裡嗎?”她問道。
“小婉回來了?”門衛和氣地笑了笑,指著食堂的位置:“你爸剛才好像和幾個老師去吃飯了。”
此時食堂裡,楚景山和幾個教師坐在一起邊吃飯邊閒聊。
表彰大會馬上就要開了,到時候會有畢業生的發言時間,校方還會對優秀教師進行表彰。
“楚老師,這表彰肯定是你的,你們班的孩子們學習成績多好,都是你的功勞。”
“我上次聽內勤科的董同誌說了,校長讓他們從供銷社買了很多好東西,還有一些票證、獎金,都是為了給受表彰教師的。”
“我們就不用想了,楚老師有資曆,又把孩子們帶得這麼好,這份榮譽肯定是您的。”
邊上都是一些年輕的教師,楚景山擺擺手:“哪裡哪裡,都是為學校、為學生服務。”
在大家眼中,楚景山是個受人敬重的教師,雖是學校裡年紀最大的老師,但從不倚老賣老,平時又很謙虛,對他都是服氣的。
這會兒,一陣腳步聲響起,打斷他們的談話。
教師們抬起頭,就看見楚婉走過來。
太陽已經下山了,食堂裡的燈光並不明亮,遠遠地,他們隻看見楚婉纖細窈窕的身影,好奇是哪裡來的時髦女同誌。等到人走近一些,幾個年輕教師就看得愣了神,白皙的臉蛋、一雙眸光清澈分明的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和粉潤的唇,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這精致的五官實在是太打眼了。
怎麼以前沒見過她?
“小婉?”楚景山驚訝地站起來。
他不知道楚婉怎麼突然來了,往前幾步,耳畔傳來其他人的議論聲。
“這是誰?”
“你們剛來學校,沒見過楚老師的女兒。這是小女兒,之前經常來的是大女兒。”
“楚老師的小女兒真好看……她有對象了嗎?”
“結婚了,她愛人是部隊的營長,之前她一直和愛人住在京市軍區的。”
“營長?那我們沒戲了!”
再次看向楚婉時,楚景山的心底一陣舒暢。
他走上前,笑著問:“婉婉怎麼回來了?”
“我有事問你。”楚婉說。
看著她嚴肅冷淡的神色,楚景山愣了一下,輕咳一聲:“我們去那邊。”
楚婉還沒吃完,讓楚景山給自己打了一份飯,兩個人坐在食堂的角落。
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她斟酌了一路,再開口時,仍舊覺得響在自己耳畔的每一個字都是陌生的。
“我和楚月不是雙胞胎,她不是我親姐姐。”楚婉看著楚景山,黑白分明的雙眸沒有絲毫閃躲遲疑,“是嗎?”
楚景山原本嘴角慈愛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大半,他愣著,問道:“為什麼這麼說?你媽告訴你了?”
“她不是我媽。”楚婉輕聲道。
到了此時此刻,楚婉已經確定自己不是鄭鬆萍的親生女兒。
她抿了抿唇,問道:“那你呢?”
他歎了一口氣:“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知道這事遲早要瞞不住的。小婉,你先吃,吃飽之後,爸把整件事告訴你。”
即便這一路非常疲憊,並且饑腸轆轆,可盤中的每一粒米、每一口菜,對楚婉而言都是食之無味。
她墊了墊肚子,放下筷子:“你說吧。”
楚景山帶著楚婉離開食堂,父女倆走在校園的操場上。
夜空繁星點點,楚婉垂著眼眸,一步一步往前走,聽她父親說起自己的身世。
“你不是我和鬆萍的親生女兒。”
楚婉愣了一下,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楚景山。
從小到大,父親怕鄭鬆萍,也聽鄭鬆萍的。但每當鄭鬆萍不在家的時候,他對她和楚月都是一視同仁,甚至有時候還會跟楚月說,媽媽不在,就讓著點妹妹。
她懷疑鄭鬆萍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從來沒想過,就連楚景山都不是她的生父。
這是真的嗎?
“這件事並不複雜,我和鬆萍結婚之後沒多久,她就懷孕了。懷胎十月,她很辛苦,生下楚月那天,我們在醫院,碰見你親生母親。你親生母親剛生下你,她說孩子的父親跑了,百般哀求,求我們收養你,對外就說你和楚月是雙胞胎姐妹。”
“那時候是一九五七年,一個女同誌,獨自在醫院生下孩子,光是身邊人的風言風語,她都吃不消。她說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自己又沒能力照顧你,就隻好把孩子留給我們。”
楚婉怔住了,問道:“那你們怎麼會同意呢?”
楚景山沉默片刻:“我和你母親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當時我就喜歡她。”
楚婉更加不解,緊擰著眉,看著他。
“就是因為這樣,當知道她生下一個沒爸的孩子時,我心軟了,同意把你接回家。可是鬆萍知道我以前對你母親的感情,一直不願意接受你。住院的那些天,你母親偷偷從醫院溜走,我實在不忍心,鬆萍又拗不過我,因此即便對外說你和楚月是雙胞胎,可她心底一直都怨你。”
“那我親生母親後來有消息嗎?”楚婉問。
“沒有。”楚景山盯著楚婉片刻,挪開目光,“她跑了。”
楚婉想過很多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料到楚景山說的。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相信。
“小婉,你這次回來,不要鬨了。”楚景山說,“你本來就不是我和鬆萍的親生女兒,我們已經把你照顧到這麼大……這個家,已經因為你而整天家無寧日,我們消停點,行嗎?”
楚婉抬起眸,正好看見楚景山帶著懇求的表情。
“我出生時醫院的證明有嗎?”她問,“有沒有什麼是可以證明我身份的?”
楚景山搖搖頭:“都已經二十年了,早就沒了。小婉,反正你都已經結婚了,日子過得還這麼好,就彆在意這些了。不管怎麼樣,爸爸都是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來看待的。”
到了這個地步,楚景山像是已經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楚婉心底的疑慮卻越來越深。
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她又說不上來。
……
一路上,楚婉都是狐疑地看著楚景山。
她問了很多問題,他都一一作答,就連在課堂上對著學生,都沒這麼多話。
楚景山是心虛的,可再心虛,他也不能讓真相大白。
當年的事,是他犯的一個錯誤,如今楚婉都已經這麼大了,沒必要再讓她知道那一筆糊塗賬。
到家之後,楚婉該睡在哪裡,就成了個大問題。
以前她和楚月的房間裡有兩張床,現在其中一張床被搬走了,以姐妹倆現在的關係,擠在一張床上睡又是不可能的。
楚景山說道:“小月,你去我和你媽的屋裡睡,我在客廳打個地鋪。”
楚月上次和妹妹鬨掰,以為這回她會主動向自己示好,可沒想到她居然不搭理自己,心底還有氣。
她說道:“不要,我在這裡睡習慣了。”
“楚月!”楚景山瞪起眼,吼道,“現在連你都不聽話了?”
楚月被嚇了一跳。再看向父親時,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再拒絕,心不甘情不願地抱著枕頭,去了父母的房間。
之後,楚景山的臉色逐漸好轉,他從櫃子裡拿了乾淨的被子,把楚月原本的被單換下來。
“小婉,你這一路回來累了,早點休息吧。”他說。
等到楚景山出去之後,楚婉把房門關上。
她總覺得,今天的楚景山不一樣。
比之前的任何時刻,都要殷勤、客氣,像是生怕她會鬨。
可他為什麼害怕?
如果她不是楚景山和鄭鬆萍的親生女兒,被領養照顧到這麼大,她有什麼底氣鬨?
難道,剛才那一番說辭,不過是他用來搪塞自己的?
楚婉想著自己的親生母親,試圖從楚景山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一個母親的模樣,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難道她媽媽,真的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病房置之不理?
屋子裡靜悄悄的,楚婉蓋上被子,卻怎麼都睡不好。
她想念安年和歲歲,也想念顧驍。
這裡早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楚婉盼著立馬弄清身世的真相,趕緊回家。
……
此時成灣軍區的家屬院裡,歲歲和安年翻來覆去的,都睡不著。
婉婉姐姐不在家,沒人給他們講故事了。
項靜雲笑著說這倆孩子嬌氣,以前楚婉沒來的時候,他們哪需要聽什麼故事,自己在床上打著滾兒就睡著了。
可是話音落下,她又覺得欣慰。
如果不是因為楚婉對他們的付出足夠多,兄妹倆又怎麼會在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對她這麼依賴?
孩子們很可憐,但同時,又是幸運的。
“奶奶,婉婉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哇?”歲歲問。
“大概三五天就回來了。”項靜雲哄著,“等她回來了,再給歲歲和安年講故事,好不好?”
其實楚婉是昨天傍晚走的,她走之後,項靜雲已經照顧著孩子們過了一夜。
但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第二天,孩子們竟愈發惦記起她。
“那爸爸呢?為什麼爸爸也不在家哇?”歲歲又問。
“爸爸接到臨時任務,去了江城。”項靜雲說,“他是今天早上接到的任務,當軍人就是這樣,隨時聽從組織安排。”
“爸爸什麼時候才回家?”歲歲又問。
“大概三四天吧,他走得急,沒說清楚。”項靜雲不厭其煩地回答著,話音剛落,看見歲歲眨了眨眼睛,眼圈還紅紅的。
項靜雲一怔:“歲歲怎麼哭了?”
小團子兩隻胖手手抱著奶奶,小聲地問:“他們真的還會回來嗎?”
項靜雲的心底咯噔一下,再回過頭,看見另一張床上,安年也是失落的樣子。
一時之間,她全都明白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小,但都已經懂事了。
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已經犧牲,也清楚地知道,母親頭也不回地拋棄了他們。
現在兄妹倆雖然被領養,有了養父養母,但他們心裡頭卻沒有安全感。
安年和歲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可項靜雲知道。
他們是擔心顧驍和楚婉再也不回來了,就像他們的親生父母那樣。
她對兄妹倆心疼不已。
“你們婉婉姐姐出門辦事,爸爸是去出任務,他們倆現在有點忙,可忙好之後,肯定會回家的。”項靜雲說,“歲歲和安年想他們,他們現在,肯定也在想著歲歲和安年。”
“真的?”安年輕聲問。
“當然是真的了。”項靜雲說,“安年和歲歲是我們家的孩子,哪有家人出門不惦記家裡小孩的呢?”
兄妹倆聽著項靜雲的話,都是似懂非懂。
但他們相信奶奶。
安年閉上眼睛,把被子拉高一些。
歲歲眨了眨眼睛,把眼眶裡的淚花眨回去。
再過幾天,爸爸和婉婉姐姐就會回家。
隻不過是幾天而已,在大院裡玩著玩著,時間就過去了。
……
楚婉是在天快亮時才睡著的,但一大早,還是被屋外的動靜吵醒。
是鄭鬆萍回來了。
鄭鬆萍剛到家,就看見客廳地上的被子,她正納悶,見楚月從自己房間出來。
楚月壓低了聲音說道:“楚婉回來了,她好像知道自己不是我親妹妹的事了……”
“你爸說了?”鄭鬆萍神色警惕。
“我早上問過,爸說找了個理由糊弄過去了。讓你這兩天彆和她鬨矛盾,她回去之後,也不會突然再跑回來……”楚月捂著嘴,繼續用氣音說道。
鄭鬆萍不知道楚景山是怎麼把這事糊弄過去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楚月去拿了牙膏牙刷:“我等一下要去奶奶那邊看一眼。”
“你爸又讓你去?”鄭鬆萍說道,“他這麼多弟弟,他們也有自己的孩子,你奶奶身體不好,憑什麼隻讓我們家操心?她不是最疼孫子嗎?兩三個孫子呢,怎麼不讓他們去照顧她?”
“媽,你都說她心疼孫子了,哪舍得孫子辛苦啊。”楚月聳了聳肩,突然想起祁俊偉,問道,“對了,你碰見俊偉了嗎?”
就在這時,楚婉推開門出來了。
鄭鬆萍先是有些慌張,但回想一下,剛才她們母女說話的聲音很輕,她應該聽不見,才鬆了一口氣。
此時看著楚婉,鄭鬆萍想起在軍區時項主任說要寫舉報信的事,不敢再頤指氣使,難得露出笑臉:“楚婉回家了?這麼早,再睡一會吧。”
“我去看看奶奶。”楚婉說。
“你去?”楚月驚訝道。
“你們不是說她身體不好嗎?我去看看。”楚婉說。
等到楚婉去洗漱,鄭鬆萍和楚月才回過神,麵麵相覷。
楚婉聽見她們說奶奶身體不好……
這麼說,難道她也聽見她們說楚景山隨意找了個理由糊弄她的那番話了?
等楚婉走遠了,鄭鬆萍對女兒說道:“彆怕,她能鬨出什麼風浪?我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楚月的心情卻很沉重。
是,她們不是頭一天認識她。
可是,在軍區那些天,楚月見到了不一樣的楚婉。
當年那個乖巧聽話又好哄的妹妹,早就已經消失了。
……
楚婉到老太太家時,還是大清早。
她敲了敲門,沒多久,老太太來開門了。
老人家現在一個人住。
楚婉和老太太並不親,但這和她是不是楚家孩子沒有任何關係,楚老太太重男輕女,一直惦記著讓楚景山和鄭鬆萍再生個兒子,隻是沒能如願。
楚婉來探望奶奶,是為了自己的身世。
當年的事,老太太也許知道。不過老太太很精明,也不知道能不能從她那裡套出話……
但即便是帶著目的來,此時看見楚老太的樣子,她還是有些唏噓。
她老了很多,說話還犯糊塗。
一看見楚婉,她就說道:“小月啊?今天給我帶什麼吃的了?”
“奶奶,我是楚婉。”楚婉說道。
楚老太太把眼睛眯起來,湊近了看,許久之後又說道:“我說呢,小月怎麼變漂亮了。”
楚婉扶著老人家胳膊進屋。
楚老太太說道:“你怎麼願意扶我?他們都說我臭。”
楚婉以前聽過,照顧老人和照顧小孩是一樣的,都得哄著。可這之間,又有區彆,老人不比孩子可愛,尤其是病倒之後,守在病床前的家人,就很難有足夠的耐心。
“夏天出汗,有味道是正常的。我去燒一盆熱水,您去洗一洗就舒服了。”楚婉說。
楚老太太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
她生的三個都是兒子,不方便。兒媳婦倒是有,可她們才懶得管她臭不臭。至於幾個孫女,最大的是楚月,楚月嬌生慣養的,來她家都是捏著鼻子,更不可能這麼體貼。
直到現在,楚老太太才覺得楚婉好。
不過已經太晚了。
老太太有些糊塗,說話顛三倒四的,可她的腿腳還算利索。
楚婉給她找了換洗的衣服,讓她進去洗澡,之後就隻用在外麵守著,不需要多幫忙。
過了好一會兒,楚老太太出來了。
這叫一個神清氣爽。
楚老太年輕的時候嘴皮子厲害,看誰都不順眼,有什麼好吃的,全給孫子們留著,不願意給孫女。
現在老了,孫子們對她沒多好,因此就算楚婉隻是給她燒了熱水,她心裡都覺得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