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你這孩子最懂事。”楚老太說道,“以後你經常過來。”
“我結婚了,現在隨軍,平時回不來。”楚婉說。
楚老太驚訝道:“你男人不是製鋼廠的嗎?怎麼又當兵了?”
見她又犯糊塗,楚婉解釋道:“他去世了,您忘了嗎?”
楚老太記不清楚,隻說道:“那你一個人怎麼過?以前的人說,有福生六月,無福生臘月。你是六月生的,怎麼半點福氣沒沾著呢?”
楚婉垂著眸,靜靜地聽楚老太說的話。
突然之間,她心底一顫,抬起頭:“奶奶,我是六月生的嗎?”
“當時你爸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才兩個多月大。”楚老太太說。
楚婉的神色微微一變。
楚月是九月生的,可楚景山卻說,她和楚月都是在醫院出生,還是挨著的病房。
“奶奶,您記錯了吧?”楚婉故意問。
“哪能忘!”楚老太太立馬反駁,“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時候,都快九月了,那年特彆熱,我又不是老糊塗了。”
感覺到離真相近了些,楚婉的心臟噗通直跳,她哄著楚老太太:“奶奶,您不糊塗。我爸說了,把我抱回來沒多久,楚月就出生了。後來他和我媽對外就說我們是雙胞胎。”
“你爸怎麼告訴你了?”楚老太太問。
“我長大了呀,他什麼都告訴我了。”楚婉佯裝鎮定。
“他們倆口子,求著我彆說,自己倒是全說明白了!”楚老太沒好氣道,“你還喊她媽!她那樣的,哪算是媽!我真後悔,當年怎麼就被她哄著讓她進門了。鄭鬆萍就是連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你親媽!”
楚婉坐在楚老太身旁,兩隻手緊緊扣在一起,因過於用力,指甲蓋都有些發白。
她做了個深呼吸,唇角仍舊帶著恬靜的笑容:“奶奶,我媽還說您記性不好,不中用了。但我看您的記性很好,什麼都記得呢。”
“鄭鬆萍說我不中用了?”楚老太“啐”了一口。
她站起來,往屋裡走。
床底下藏著一個餅乾盒,楚老太自己拿不出來,就指了指,讓楚婉去拿。
“我是記不清這兩年的事,幾十年發生的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
楚景山的心情很不錯。
雖然楚婉剛來的時候問起自己身世的事情,差點打亂了他的計劃。但多虧他腦子轉得快,隨意編了個理由,給她搪塞過去。
之後,楚婉雖有些狐疑,但並沒有再追問。
直到昨天,楚婉從楚老太家回來,疑慮似乎是徹底打消了,變得和以前一樣溫柔乖巧。
這樣一來,當初發生的一切,再也不會見天日,再加上下午要參加學校的表彰大會,楚景山滿心舒暢,心情無比放鬆。
中午,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
楚婉說道:“爸,我離開京市已經三天了,準備買明早的車票回去。”
鄭鬆萍抬起眼,儘量不讓自己的唇角上揚。
估計那項主任所謂的舉報信也隻是嚇唬她而已,楚婉已經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感激涕零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恩將仇報”?
隻要楚婉走了,家裡就風平浪靜了。
“明早?”楚景山問。
楚婉“嗯”了一聲:“爸,我聽說今天下午的表彰大會對你而言很重要,我能參加嗎?”
楚景山抬起頭,看著女兒漂亮的臉蛋。
她和她媽媽年輕時長得很像。
看著女兒的笑臉,一時之間,他心底的隔閡消失得無影無蹤,笑道:“當然可以。”
……
下午的表彰大會,在北城第二中學的禮堂舉行。
學校各個科室的同誌、教師、領導,還有學生以及學生家長都已經準時到場。
禮堂台上掛著大紅色的橫幅,校方領導坐在台上,麵前擺著獎狀和一些肥皂、牙刷、搪瓷杯等獎品。
楚婉到場時,一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這是楚老師家的小婉吧?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小婉看著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樣了?”
“小婉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前兩年小婉下鄉,日子過得不容易……現在好了,又結婚了,上回來她帶她愛人來家裡,她愛人是真體麵,聽楚老師說,她愛人是部隊的營長!”
“那楚老師家大女兒的愛人在部隊裡是做什麼的?”
“排長吧。”
楚月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看向鄭鬆萍。
鄭鬆萍也沉下臉。
她沒想到,楚景山平時在自己麵前假意對楚婉愛理不理,實際上自己不在的時候,竟在大院裡把楚婉吹到天上去。
這麼一對比,楚月的風頭全被楚婉壓下去了!
“媽,坐這邊吧。”楚月說。
鄭鬆萍怕被人看了笑話,轉頭笑著對楚婉說:“小婉,你坐我邊上。”
可是楚婉沒理她,在前排找了個位置坐下。
鄭鬆萍一臉尷尬。
禮堂裡不少人看著這一幕,都有些納悶,這是怎麼了?母女倆鬨不愉快了?
表彰大會正式開始,先是校長拿著演講稿發言。
之後,一個個學生代表因優異的學習成績被請上台,領取獎狀,台下他們的父母都是一臉驕傲。
學生代表領獎結束之後,一位教師對著話筒說道:“下麵進行大會第二項:請趙啟榮副校長宣讀北城第二中學先進教師名單。”
副校長趙啟榮拿著名單,將先進教師請上台。
得了這項榮譽的大多是年輕教師,下台時一人領一個搪瓷杯,笑容比花兒還要燦爛。
從學校領導,到每個學生和教師,大家都要發言,再加上頒發獎狀、獎品,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此時台下的楚景山,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
即便大部分同事都說優秀教師的表彰必然是他的,可他仍舊忐忑。
“大會的最後一項,是由我們學校推薦到全省的優秀教師人選。”
“讓我們熱烈歡迎——”
鄭鬆萍和楚月都是一臉緊張。
母女倆盼著聽見那個熟悉的名字。
“讓我們熱烈歡迎楚景山老師!”
鄭鬆萍和楚月對視一眼,滿臉的驚喜。
在掌聲之中,楚景山緩緩上台。
即便他想裝出平靜淡定的樣子,但還是無法掩飾,激動得快要說不清楚話。
北城第二中學不是什麼小學校,被校方以優秀教師的身份推薦到全省,這意味著他在學校的職位不會再停滯不前。
台上,校領導在給楚景山頒發獎品。
全校唯一一個優秀教師,甚至要評比到省裡去的,當然不是什麼牙膏牙刷或者香皂就能打發。
獎勵有各種實用的票證和津貼補助,台下楚月和鄭鬆萍笑得都快要合不攏嘴。
但更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副校長趙啟榮說的話。
“今年九月,我就要退休了。在和陳校長商量過後,我們認為最適合接我班的人選,是楚老師。”趙啟榮笑著說。
鄭鬆萍不敢置信,瞪大了雙眼。
副校長!
以後她是副校長的媳婦了,大院裡誰見了她,不高看一眼!
坐在母女倆身邊的職工聽見這話,立馬表示恭喜。
鄭鬆萍和楚月笑得眼睛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前排的楚婉對此一點都不意外。
原劇情中,楚景山在她死後沒多久,就成了副校長。之後一路往上走,變成校長,再在機緣巧合之下進了教育局,成為教育局局長。
往後很多年,人們提起楚景山,都是讚不絕口,說他是一位優秀的教育工作者。
“楚老師才四十出頭,行事作風肯定不像我這麼古板,以後學校裡的孩子們有福氣了。”趙啟榮說道,“接下來會進行一段時間的公示,如果所有人都沒有異議的話,到今年九月開學的時候,楚老師將正式成為我們學校的副校長!”
台下掌聲雷動。
楚景山享受著這一刻,神情意氣風發。
這時,一道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傳來:“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這是?”趙啟榮看了看楚婉的方向。
台上一位女老師說道:“這是楚婉吧?楚婉是楚老師的女兒,以前也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學習成績十分優異!”
趙啟榮忙說道:“楚老師的女兒是想上台恭喜楚老師吧?”
楚景山一聽,也笑了,衝楚婉招了招手,滿臉的慈愛。
楚婉剛才特地找的是前排的位置,現在上台時,就沒耽擱太多時間。
接過話筒之後,她說道:“首先,爸爸成為副校長,我為他感到開心。”
大家都望著楚婉。
小姑娘的聲音溫溫軟軟的,拿著話筒卻很大方,一點都不怯場。台下的教師職工和學生家長都打起精神,有的誇楚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有的是單純覺得漂亮女同誌說話可比聽老領導念演講稿有趣多了,注意力不自覺被吸引。
楚月不高興地撅起嘴巴。
楚婉什麼時候這麼愛出風頭了?
“謝謝小婉。”楚景山笑道。
但楚婉沒有對他笑,而是低下頭,從自己背著的挎包上,拿出幾封信。
“這裡有幾封信,我想給大家念一念。”
鄭鬆萍皺眉,她要鬨什麼幺蛾子?
“景山,我是鬆萍。我不認得太多字,這封信,是請村裡的老先生幫忙寫的,他答應不會外傳,請放心。你回城三個月了,是不是已經把我忘記了?你說過要娶我,我把自己整個人都托付給你了,你怎麼能騙我呢?”
“我懷孕了,算一算,孩子是九月份出生。我爸媽快要打死我,說我不要臉,不知廉恥。”
“現在已經六月了,你和薑曼華的孩子是不是已經出生?你們現在過得好嗎?她是資本家的大小姐,肯定不懂得體貼你。”
楚婉一字一頓,聲音柔和卻有力。
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鄭鬆萍尖叫道:“你哪來的信!”
楚景山也渾身僵硬,上前就要去搶。
但楚婉把信舉高,往後退了幾步,轉頭對校長說道:“校長,這關乎著學校教師的作風問題,請您讓我念完。”
校長神情嚴肅:“你念。”
趙啟榮和幾個男老師聞言,立馬上前攔在楚景山麵前,將他的雙手牢牢按住。
“這是最後一封信了。”楚婉打開,繼續道,“景山,孩子快出生了,你還不跟她離婚,那我就隻能去找你了。這是最後一封信,如果你不和薑曼華離婚,把我接到城裡,並且把你媽製釘廠的工人職位給我,就彆怪我不客氣。我要去告你,告你流氓罪!”
台下的鄭鬆萍一直在尖叫,直到這最後一封信念完,她的聲音逐漸輕了,雙腿發軟,直直地跌坐在地上。
周遭的目光像是一把把冷箭,嘲弄譏諷,還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楚月扶著鄭鬆萍,眼淚直接就掉下來:“你們彆聽她胡說,她都是在胡說!”
楚婉將這幾封信交到校長手中:“校長,鄭鬆萍過去是製釘廠的員工,您可以請人核對筆跡。”
校長接過信,神色凝重:“這些信,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這些信,都是楚老太太給楚婉的。
事情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楚婉的親生母親叫薑曼華,是京市人,從小家境優渥,性子天真爛漫。薑曼華是資本家的女兒,那一陣子家中聽見風聲,將她暫時送到北城親戚家。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與英俊又有學識的楚景山相識。
但那是一九五五年,沒過幾個月,楚景山在一九五六年作為第一批下鄉的知青來到桐合村。
他擔心薑曼華不願意等自己,哄著她去領了結婚證。
可沒想到,下鄉沒多久,他又遇到鄭鬆萍。
彼時遲遲沒有回城的希望,楚景山犯了錯誤,悄悄和鄭鬆萍處對象。他們說好的,自己在城裡有媳婦,並且遲早會回城,他是不希望被鄭鬆萍賴上,同時,鄭鬆萍想借由這個機會嫁到城裡去,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
楚景山以為自己要在桐合村待很多年。
誰知沒過多久,他母親說有希望辦他幫“病退”回城。
楚景山回城時,薑曼華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他欣喜若狂,決定將在桐合村發生的一切忘記。
然而,一個月後,他收到鄭鬆萍寫來的信,她也懷孕了。
楚景山六神無主,一再逃避,可另一邊,鄭鬆萍步步緊逼。
直到鄭鬆萍提出要舉報他時,他為了自己的前途,決定和薑曼華離婚。
正好京市有消息傳來,因家中成分問題,薑曼華的父母出事了。她匆匆趕過去,再回來時,卻不見自己的女兒。
楚景山為了讓她死心,將當時不過兩個多月大的孩子抱到自己父母家,謊稱孩子已經夭折。
父母出事、女兒夭折,雙重打擊,薑曼華病倒。楚景山怕再拖下去夜長夢多,提出離婚。
在那之後沒多久,楚月出生了,楚景山將楚婉抱過去,對外就說兩個孩子是雙胞胎。
這一切,都是楚婉從楚老太太口中得知的。
楚景山為了掩蓋真相,竟還說她是自己領養的小孩。
滿口謊言。
楚老太太說,楚景山提出離婚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薑曼華。
她當時病得重,家中突逢巨變,連親戚都不願再照顧,興許就這麼病死了。
此時站在台上,楚婉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所有人,既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她的親生母親。
像楚景山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教書育人,更沒資格過得像現在這麼好。
台下一片嘩然。
鄭鬆萍掩麵痛哭,失去全部的體麵。剛才還是副校長夫人,現在變得像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她不敢相信,更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楚月也是臉色蒼白,用力搖頭:“我媽當時也是沒辦法了。”
可楚月這麼一說,大家就知道了,原來她早就知道這件事。
“這種人怎麼能當副校長?”
“這一家子人都不是好東西,幸虧小婉隨了她親媽!”
“楚景山剛來學校的時候,說雙胞胎女兒已經九個月大了。但我那時候看就覺得其中一個孩子不像隻有九個月大的樣子,倒像是一歲。鄭鬆萍說是因為那孩子營養好,我呸!”
“對,我也記得,後來他們就不怎麼把孩子抱出來。還是後來孩子大了,楚月吃得好,個子比楚婉高,還長肉,才看不出差距……”
“像楚景山這種人,應該直接開除!”
這些聲音,讓楚景山心慌。
到手的優秀教師榮譽和副校長的頭銜全都沒了。
“楚婉!”楚景山目眥欲裂,猛地揚起手,想要一巴掌扇下去,“我打死你!”
可巴掌還沒落下,他看見禮堂外,一道身影出現。
顧驍這一個月出了兩趟臨時任務,向組織申請了一天假期,就在剛才,他從江城趕過來,想接楚婉回家。
職工大院的門衛告訴他,楚老師一家都去學校參加表彰大會了。
顧驍立馬來到禮堂,沒想到看見楚婉上台的全過程。
而她把話說完之後,楚景山竟然還想打人。
此時,他快步走到楚婉身邊,狠狠抓住楚景山的手腕。
“你要打死誰?”他厲聲問。
楚景山怕了,咽了咽口水:“她、她想害死我!”
顧驍的臉色徹底沉下,太陽穴上青筋暴起,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大掌抓住楚景山,猛地一反手,將他一腳踹開。
楚景山被踹到台下,腦門撞到台階,他連滾帶爬,護著自己的頭。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顏麵儘失過,但現在,臉麵已經是最不值錢的了。因為楚景山的耳邊充斥著一道道憤怒的聲音。
他們讓校方辭退他、讓他們一家滾出職工大院、還說當年他為了回城假裝病退,可以報公安……
楚景山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會是什麼。
為什麼楚婉非要置他於死地?他已經儘量彌補了。
二十年前,等到穩住鄭鬆萍之後,他一直不相信薑曼華已經不在人世,到處都在打聽她的下落!
……
台上,顧驍已經走到楚婉的身旁。
他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
她一個人的力量這麼微小,卻撕開了楚景山一家的真麵目。
顧驍牽著她的手,走到學校領導麵前:“這裡還有一封舉報信,是清遠軍區的項書記托我帶來的。”
楚景山與鄭鬆萍臉上所有的血色褪去。
之前的作風問題,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他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校方能留點情麵。
可沒想到,顧營長竟也不攔著楚婉,他們這是要趕儘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