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飲鴆止渴(修)(1 / 2)

他驟然起身,把書桌前的椅子撞出去一截,椅腿和地麵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巨大聲響,站在門外的侍衛立刻敲門詢問道:“郎君?”

姬金吾閉著眼睛,緊緊皺著眉頭,過了幾秒才長出了口氣,開口又是平淡的聲線:“無事,你遣人去端些滾燙的烈酒來。”

其實他上次在博白山已經發現烈酒開始漸漸地不起作用了,甚至過量飲酒反過來還會催發血液中流動的疼痛,但是少喝一點總是行的。

上一次在博白山的酒席,他有許久沒見到那些故人了,不自覺多喝了些酒。或許還有彆的原因,當時氣氛太好了,老友滿堂,齊齊祝賀他新婚,說新夫人那麼漂亮,郎君與夫人伉儷相得,必定早得貴子。於是他不自覺多喝了些酒,想壓抑住那些如影隨形的痛苦,至少度過一個開心的晚上吧。

開心的時間實在是不多。

結果回去的路上,站在車架前就開始劇烈地痛起來了。

根本沒辦法回到自己的車架上去,大家都看著又不好喚侍衛來扶一扶——他一向是旁人的依靠,決不能顯出一分一毫無法支撐的情緒來——隻好就近上了阿楨的車架。

阿楨的車架上全是她的氣味,她自己倒是毫無察覺的樣子,坐在臥榻前,低著頭,很認真地把孩子送她的糖給收到藤盒裡去。

那時他覺得身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就不見了,甚至有力氣撐著身子坐起來去向她討糖吃。

阿楨應該也會喜歡小孩子吧。

她從藤盒裡拿糖給他,指甲乾乾淨淨的,沒有上蔻丹,鈍鈍的觸感輕輕在他掌心一啄,隨後就退開了。

明明之前是在和她說情話,在纏著她說些輕薄的言辭,但是她那麼認真,好像這是很尋常的事。向她述說似真似假的愛意、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向她討糖吃、耍賴睡在她床上不肯走……都是很尋常的事情。

姬金吾忽而想到:對啊,這就是很尋常的事情啊。一個丈夫自然是要愛護他的妻子,他們之後還有許多隱秘的事情要做,還要共同孕育後代,他們就是應該這麼親密啊。

縱使幼稚得要命,縱使不莊重,可是他們已經是夫妻了,難道還能不要他再重新嫁給彆人嗎?

那時他躺在阿楨的影子裡,靜靜看著她低頭看書,覺得安心,閉上眼睛,忽然發現,其實現在這一刻離他少時的夢想很近了。

她幾乎成為了一個意象,代表著那些他長久以來一直追尋而得不到、現在忽然又唾手可得的東西。

姬金吾年少的時候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君子,修身立業成家,得從伯鸞、齊眉德曜,娶一個好妻子,有自己的孩子,然後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他的親生父親幾乎從來不和他說話,也從來不來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夠成為一個更好的父親。

隻是命運把他推開得太遠了。

那個時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著好妻子已經有了,也找到蠱毒的下落了,以後日子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阿楨好好看。阿楨還總是開開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飲酒飲多了,他輕狂得藏不住話,巴巴地訴說這一刻的開心,鄭重地告訴她,日子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話一說完,身上又痛起來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細密尖銳的痛苦壓製下去。

阿楨連忙過來給他倒熱水,以為他酒意上來了,服侍他躺下去,給他蓋被子,坐在他身邊,前傾著身子去拉簾子,把月光擋住。她還記得他躺著時不愛見光。

他那時真想把她拉到懷裡,好好地吻她,枕頭墊在她腰下,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親近的歡快還可以壓過那些疼痛,可是痛著痛著,轉念一想,又覺得阿楨會不高興,哪有初次在車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滿身的酒氣。這樣不好,委屈她。

還有一輩子要過呢。

沒有任何壓製痛苦的手段,車架搖搖晃晃的,他痛得越來越厲害,也不記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識的,直接痛暈過去了。

他第二天還找了借口到阿楨的院子裡去,怕她看出點什麼端倪來,好在阿楨隻以為他是太累了睡過去了。

“郎君,酒來了。”侍衛輕聲喚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沒有回頭,說:“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氣好,侍衛躊躇了一下,又輕聲說:“小郎君之前囑咐過您,烈酒還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斷他:“彆說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為了自己身體好,但是現在真的聽不下去這些話。

他幾乎要把窗台給硬生生掰斷了。

阿楨站在他身後給他梳頭,停在皮膚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楨躲在廢棄空屋中躲避外麵的奴婢,她被環在他懷裡,虛張聲勢地瞪他;她被那個不肯放過她的師父找上門來,披散著頭發跑向他,帶著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這短暫的一生,沒有彆人愛護她、沒有彆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在自己身上摸索起來,如願以償找到了一個香囊,香囊裡裝著兩束頭發,係在一起,準備白頭偕老的樣子。

阿楨的頭發。

結發禮該在新婚之夜的,結發、飲合巹酒、寢嬿之禮,都沒有走流程。可是讓他再來一次,他也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依舊會拋下她,獨自到千裡之外去尋找身上蠱毒的線索。

姬金吾覺得有些無力,手上輕飄飄的頭發也拿不住了,放在杯盞旁邊,一眼都不敢看了。

血液中仿佛有尖銳而毛燥的木刺在來回衝撞,嵌入一寸一寸的血肉中,然後在血肉之下燃燒起來,血液撲不滅火焰,反而助燃了熊熊的烈火。還有泛著寒意的冰冷刀鋒,正從內致外,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他甚至錯覺般聽到了刀刃劃開皮膚那一聲聲悉悉索索的響。

他這個丈夫,又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