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正南門(上)(2 / 2)

延慶公主回想起今天她給易楨穿的是一件茜色打底、罩著青色外衫的龍綃衣,沒記錯的話,那件龍綃衣上還繡著大朵大朵的蓮花。

於是她從盒子裡挑出一柄青蒼色的匕首,匕首的刀柄上是蓮花花紋。

紮在她心口上一定很漂亮。

大美人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延慶公主本來不想殺她的。延慶公主很喜歡她,她那麼乾淨。

可是她要和彆的男人離開延慶公主來,她要和男人在一起,她要變臟了。

延慶公主真的很喜歡易楨,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臟。

延慶公主當初眼睜睜看著自己變臟了,現在她不能容忍自己喜歡的乾淨姑娘也變臟。

易楨來得很快。

她是從側門進來的,還誇了一句修花萼樓的隔音做得很好,聽不見大廳裡世家子弟宴席的聲音。

延慶公主沒告訴她,那是因為大廳裡根本沒人說話。他們都昏過去,一個一個等著被割下頭來。

易楨一進屋子就被延慶公主抱了個正著。

她抱得很用力,易楨都被她抱得快哭了。

易楨真的很想有人用力抱抱她。沒有人抱,有隻貓貓或者有個枕頭抱一抱也好。

延慶公主已經換掉了出門穿的那件衣服,好像還快速地把身子擦了一下,因為她身上有水汽。

“你來啦。”延慶公主親熱地握著她的手:“你肚子餓不餓?”

易楨不好意思地說:“還行。公主不用關心我,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延慶公主還是張羅著給她準備吃食,在小餐桌上擺了一桌子,笑眯眯地看著她吃:“我沒什麼好忙的,那些臭男人臨時又有事,說我一個女兒家不好摻和。那我就來找你玩啦。”

易楨其實真的不餓,稍稍動了動筷子,吃了一兩口,主要還是在陪延慶公主聊天。

延慶公主這時又嫌棄她頭上的首飾還不夠貴重,喚人拿了自己的首飾匣子來,把她頭上的飾物換得更貴重一些,烏鴉鴉的長發上點綴著明珠翠羽,當真是絕色。

一邊換,她一邊絮絮叨叨:“你吃得飽一點,我待會兒讓蔣虎送你出去,一直往南走,出了正南門就出宮啦。這些首飾都送給你,姑娘家也要有幾件好首飾、好衣服的呀。”

易楨很有些感動。

她也握住延慶公主的手,說:“等我以後修為變高了,我還要來上京的,到時候公主要是不嫌棄,我還來找公主玩。”

延慶公主愣了一下,摸摸她頭上靜心編製的發髻,笑了:“好啊。”

易楨今晚連續知道了幾件大事,又沒有個好朋友能說一說,心裡空落落的,延慶公主一直對她好,雖然她理智上知道自己要走了,但是還是忍不住回應延慶公主的好意:“因為我太弱了,也不好每次都要公主保護我。等我變厲害了,公主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我就可以幫公主了。”

她這句話說完,頭腦就不自覺地昏沉了起來,表情失控了半秒鐘,整個人就完全倒在了延慶公主腿上。

延慶公主把她抱起來,放在深幃重幄之內,給她攏好衣服,轉身取來了那柄挑好的匕首。

易楨臉上落了一縷發絲。延慶公主伸手給她彆到耳後去,但是手剛碰到她的臉,易楨不自覺地蹭了蹭她的手,大約是覺得她的味道很令人安心。

延慶公主遲疑了一下,把匕首從她心口邊上挪開了一點。

延慶公主真的好喜歡她哦。這個乾淨又漂亮的漂亮妹妹就像早些年的延慶公主。

那個時候皇後新喪,昭王還沒死,對複活嫻妃這事死心了,轉而寵愛起了自己的女兒。延慶公主是他唯一的女兒,雖然母妃身份極其低賤,但行事作風有幾分像他。

延慶公主這麼抓心撓肺地想要給世家一個教訓,上京盛傳的流言也是一個很大的因素。

上京盛傳昭王的墓中有可以獲取天下的法寶,那些在上京流竄、想要成為世家門客的亂民蠢蠢欲動的不在少數。

還能是誰教唆的。

自然是這些垂涎欲滴、想要獨掌大權建立新朝的世家子弟。

延慶公主在宮中這麼多年,宮中嬪妃相爭鬥的手段也見了不少,自然知道看一件事情是誰唆使的,隻需要看這件事是誰受益。

她略微一回想往事,心又冷了下來,手上攥著匕首,舉起手要刺下去。

“公主!穎川王中斷了消息!北鎮司的人打開了宮門!馮家已經得了消息,正組織人馬往宮中來!”有人急匆匆地推門,跪在她麵前通報消息。

延慶公主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腳步聲。

她有幾分驚駭,匕首往袖子裡一收,站了起來,向門口望去。

徐賢出現在了門口。

他穿了一身控鶴襖,有幾分女氣的臉上微微笑著,朝延慶公主客氣地點了點頭,然後示意帶來的下屬動手把在場的人抓一抓。

延慶公主厲聲喝道:“徐賢!你乾什麼!”

徐賢臉上現出有些浮誇的迷惑來:“怎麼了?外麵一廳的屍首呢。殺人償命,這一條不在北幽的律令中嗎?”

延慶公主臉色一沉:“你同穎川王說好了的,要對今天這事袖手旁觀。”

徐賢攤了攤手:“我同一個敵國的皇子說的話,那自然是當屁放。不騙敵人騙誰?”

延慶公主鐵青著臉,她已經意識到如今的情況不對勁了。

因為徐賢一直和世家針鋒相對、對皇室態度友好,延慶公主從沒有想過他會倒向世家,反戈一擊刺向自己。

延慶公主盯著他,說:“你這是與虎謀皮,你與世家交好,他們難道會容忍你來分他們的權力?你隻有幫我們皇室才有出路。”

徐賢眯著眼睛笑:“我隻是單純討厭你們皇家,恨不得你們去死。”

延慶公主拔高聲音:“你的權力都是皇家給你的!我父皇給的!我哥哥給的!你有什麼資格討厭皇家!”

徐賢搖搖頭,他把手往下一指:“延慶公主,權力不來自上麵,而是來自下麵。權勢也不是天生就是你們皇家的。”

他拍了拍手:“比如,勾結外敵圍剿政敵這件事情,就做得十分愚蠢,證明你並不適合搞政治,權勢不是天生屬於你的。”

延慶公主冷笑道:“不屬於皇室,難道屬於你?”

徐賢說:“我知道公主看不起我們這些下賤的人,沒有關係,我有心理準備,畢竟您那個該死的父皇和你一模一樣。”

延慶公主最聽不得人侮辱自己父親,直接一揮劍就斬向他。

徐賢遊刃有餘地接下了她的攻勢:“公主還是接受了我的建議,修了歡喜道啊。真好,這個道派最適合我們這些長得好看的人了,爐鼎都自己送上門來。”

延慶公主罵道:“閉嘴,你這個陰陽人!”

徐賢知道怎麼戳她的痛點:“哦,看來公主反應過來了,沒覺得我喜歡你了?”

延慶公主咬牙罵道:“你用這種事情騙人,你無恥!”

徐賢滿臉笑意:“我無恥?怎麼比得上公主和您的父皇呢。我進宮時同鄉二十三人,到現在就我還活著,其餘全部死於非命。”

“這皇宮是吃人的皇宮。反正我們下賤,就可以踩在腳底,想羞辱就羞辱?想虐殺就虐殺?”

延慶公主咬牙道:“他們該死!”

徐賢搖搖頭:“他們不該死。因為餓得受不了,去廚房偷了個饅頭,就被您扒了皮掛起來。他們不該死,您該死。”

北鎮司的人已經將修花萼樓的公主近臣全部控製住了。

徐賢一擊把她擊倒在地,收起了手中的鞭子:“公主,我真是看不懂你。你的母親明明和我們出身一般低微,你年少時也飽受這種出身的苦,為什麼你受寵之後,卻還要更加作踐我們這些下人呢?”

延慶公主修道以來第一次實打實地與人對戰,也是第一次被人一鞭子抽得整條手臂都失去了知覺:“誰和你們一樣!我有天家的血脈!”

徐賢像一隻勝券在握的貓,恨不得手裡的老鼠多掙紮幾下好玩,笑著對她說:“你不比我們高貴,我們也不比你下賤。”

他慢條斯理地說:“宮門開了,世家的人已經殺進宮中來給他們的家主報仇了,公主您是想在我手上死個體麵,還是想讓我把您交給他們,讓他們有仇報仇?”

修花萼樓之外確實已經喧鬨起來了,甚至能看見火光,伴隨著火光的是隱隱約約的兵刃擊打的聲音。

延慶公主打鬥之間已經退到了內間的床榻邊,知道自己和世家北鎮司硬碰硬是沒有機會的,臉色陰沉,忽而抬頭問:“你怎麼會因為從前被皇家慢待過,所以恨皇家恨成這樣?”

她說:“你既然要殺我,乾脆讓我死個明白。你謀劃那麼久,難道就是為了報複皇家?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目的?你是不是也想要我父皇墓中的那個法寶?你要同世家一起開他的墓,對不對!”

徐賢搖搖頭,但是他並沒有回答延慶公主的問題,而是對她說:“公主不如想想怎麼死比較體麵,想這些問題有什麼意思呢。”

他說:“我也不瞞著公主。公主千萬不要覺得‘我隻是因為皇家侮辱我’,所以才對你們下手。”

“公主也去過過我們當初的日子,才能理解我們。”徐賢朝她舉起了鞭子:“先皇死前寵愛您,您不會不知道他身邊的婢女宦官換得多頻繁吧?這點您倒是同他一樣,隻要讓您不順心,您都惦記著把人殺人。”

延慶公主在拚命回想,終於,她在自己的記憶中抓到一點微末的線索,喘著氣抬頭問:“是當年慘死的沈美人對不對!你是不是肖想過沈美人!現在來為她報仇!”

她說出的這個名字並沒有阻擋徐賢的動作,反而讓他下手更狠厲了幾分,生怕她說出什麼侮辱故人的字句來。

延慶公主咬著牙要硬抗這一擊,忽然沉沉帷幕中伸出一隻手,帶著初醒之人的無力與蒼白,一把攬住她的腰身,瞬息之間就消失在了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