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回蘇玉蘭離開家裡後，蘇大勇便和蘇玉蘭的後母趙銀英大吵了一架，甚至還動起了手來，恰好那晚他兒子蘇繼東也放假回家來。
趙銀英一氣之下，帶著蘇繼東回娘家去了。
後來又一直不見偷了蘇玉蘭介紹信的蘇玉瓊回城來，趙銀英更是把一切責任往蘇玉蘭身上推。
說蘇玉蘭肯定是讓人把蘇玉瓊給關到監牢裡去了。
蘇大勇也收到了蘇玉蘭的來信，確認了此事。
蘇玉瓊被清水市的糾察隊抓去了，成了黑戶。
蘇大勇心情複雜，但是想到蘇玉蘭從小也不曾跟這個繼妹急眼，也不會去爭什麼，這次狠下心去，肯定也是氣壞了。
也是。
能不氣壞嗎？
他家蘭丫頭差點也成了黑戶。
這是蘇玉瓊的報應！
趙銀英知道這事情後，又哭又鬨要讓蘇大勇把蘇玉瓊給弄回來。
可蘇大勇即便是個工作穩定的工人，但沒權沒勢，最多就是有點錢，哪能去遙遠的清水市把人弄出來？
就算能，蘇大勇也不乾，蘇玉瓊活該受這罪！
於是趙銀英跟他徹底翻臉了，還說要跟他離婚。
不過蘇大勇卻遲遲沒見到趙銀英回來的身影，跟他去政.治處把這婚給離了。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直到去年公布了恢複高考的消息，蘇大勇才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家蘭丫頭很快就要回城來羅。
蘇大勇也曾給蘇玉蘭找複習資料想要寄去清水市，不過城裡的複雜資料也緊張得很，哪怕他每天早上天沒亮就去書店排隊，排了幾天也就買到了兩本書。
書是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家蘭丫頭用不用得上。
好在，他家蘭丫頭爭氣，不僅考上了大學，還成了省狀元！
蘇大勇愣是激動得兩三晚沒睡，還想著去清水市早點把人接回城來。
不過因為工作關係，蘇大勇這邊也走不開，便在城裡安靜等蘇玉蘭回來。
今天，總算等到了。
蘇大勇杵在文明裡的巷子前頭左顧右盼，終於看到了公交車站那個方向迎麵走來了幾個高矮不等的身影。
其中一個嬌俏的身影熟悉得很。
——是他的蘭丫頭喲。
蘇大勇顧不得其他人，連忙迎著他們走去，越走越近，他便瞧見了一道挺拔高昂的男性身影。
他一邊走一邊打量跟在蘇玉蘭側後身的男人。
他的皮膚是麥色的，沒有普遍農民那般黝黑，鼻梁高挺，額頭飽滿，眼神明亮。身穿一身深藍色規整的衣服，驟看過去像個城裡頭的有誌青年同誌。
——這應該就是蘭丫頭那個地主成分的男人了吧？
蘇大勇甩了甩腦袋，去年恢複高考，連地主成分的人也可以參加了。
很快，蘇大勇又把目光落在蘇玉蘭身旁的兩個小孩童身上，眉眼長得是真像他的蘭丫頭，定是他的乖孫了。
這時，蘇玉蘭的聲音從遠處響起，喊道：“爹——！”
蘇玉蘭對陸家寶陸家美道：“大寶小寶，這就是你們姥爹了。叫姥爹。”
陸家寶看到一個年紀稍大的男人朝他們走來，他的臉上堆著笑，身上穿了件一路走來城裡人最常見到的綠色軍裝，這個男人跟他看到的大部分老人家不一樣。
他看起來精神抖擻一點，但陸家寶微微注意到，他走起路來，右腿似乎有點奇怪。
應當是腿受過傷。
陸家美聽到蘇玉蘭的話，遲疑了一小會，可下一秒便軟糯著聲音，喊道：“姥爹。”
陸誌堯看著跟蘇玉蘭不太相像的蘇大勇，也輕聲喚了聲：“爹。”
蘇玉蘭又跟身邊的招娣來娣說道：“這是三嬸兒的父親，你們也叫姥爹吧。”
兩人乖巧地喊道：“姥爹。”
蘇大勇聞言，一張老臉笑得開了花似的：“誒誒，這就是招娣和來娣吧？蘭丫頭跟我提起過你們，聽說你們也考上了，真是聰明的姑娘。”
招娣和來娣極少聽彆人讚美，她們哪怕在這次高考考上了大專中專，可生產隊大部分人都跟她們阿嫲差不多，覺得女娃娃讀書無用，還不如早些嫁出去，少給父母添負擔。
這會兒聽到蘇大勇的讚美，兩人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隻愣住了，露出一個淺笑來。
蘇大勇又跟兩人寒暄了兩句，隨後轉過去看著大寶小寶，說：“這就是我家小乖家寶跟家美了是吧？來來來，過來姥爹這邊，姥爹給你們買了兔子糖。”說著，他便從衣兜裡掏出兩塊兔子形狀的奶糖，朝兩小的招了招手。
倆孩子本來有點猶豫，可是在看到稀奇的兔子糖後，就伸了伸手，讓蘇大勇給牽住了。
蘇大勇握住兩孩子柔軟的小手，笑嗬嗬道：“乖，乖——！”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朝著文明裡的白膩子房走去，這邊大多數是兩層高的平樓。
蘇大勇家的格局也是一樣，不過自從恢複了高考後，蘇大勇想著蘇玉蘭會回城來，便請了廠裡的同僚幫忙重新給家裡的牆刷了白膩子粉。
這會兒家裡比之前要乾淨光鮮多了。
蘇玉蘭也早早知道了趙銀英跟蘇大勇鬨翻的事情。
這事情因她而起，蘇玉蘭也曾勸說過，不過蘇大勇卻有自己的打算，後來的信件聯係中，蘇大勇也沒有提起過她那個後母和蘇玉瓊。
*
因為坐了太久的火車，一行人又匆匆洗了個澡，隨後稍作休息了一番才準備晚飯。
本來蘇大勇提議去國營飯店吃的，但因為周國華知曉她已經回來白城，就買了菜過來，打算好好替他們慶祝慶祝開學。
蘇大勇的平房從沒有這麼喜慶和熱鬨過。
不僅是因為他家蘭丫頭終於可以從那個貧苦的山溝裡回來，也因為他還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兩個外孫，真真是激動得幾乎老淚橫流。
席間，周國華便對蘇玉蘭笑道：“蘇同誌，關於你的報道明天就會登上頭條，到時候去學校的臉上記得買一份咱們南方明報的報紙了。”他頓了下，又補充道：“對了，那報紙我們領導說刊登你跟陸同誌的合照。”
蘇玉蘭笑道：“一定會買一份。不，買十份！”
周國華頓時一笑，“這周的發售量就靠你完成了。”
蘇大勇卻看了看蘇玉蘭身旁安靜用餐的陸誌堯。
他是沒想過陸誌堯也會考得上大學的。
成績還不錯。
在沒有見過陸誌堯之前，蘇大勇對這個有著地主成分的年輕確實有點不滿。
不過從他進家門，到做晚飯這段時間，能看得出來這年輕對他家蘭丫頭尚算不錯。
嗯，可以說挺好的。
而且長得還不錯，沒有鄉下泥腿子的糙味兒。
這時陸家美拉了拉他的衣袖，說：“姥爹，我想吃肉肉。”
對上陸家美圓咕嚕的大眼睛，軟糯的聲音落在耳邊真是心肝兒都甜了。
得了得了，看在小寶這麼可愛的份上，蘇大勇覺得陸誌堯也不是那麼的不好。
蘇大勇連忙給陸家美夾了一塊雞肉，還用剪刀給她剪成了一小塊一下塊：“我家美想吃肉肉，姥爹給你剪啊。家寶，等姥爹剪完家美的，姥爹就給你剪啊。”
陸家寶剛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他點頭：“嗯好的，謝謝姥爹。”
一頓飯下來，一桌子人其樂融融。
*
在蘇大勇家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蘇玉蘭和陸誌堯便先將招娣和來娣送去了學校。
陸家寶和陸家美則由蘇大勇幫忙帶著。
蘇大勇求之不得了，趁著這機會帶兩孩子去了市裡的兒童公園。
蘇玉蘭和陸誌堯分彆把兩姑娘送到了醫學院和師範學校，並幫她們辦好了住校手續。
陸招娣和陸來娣的學校特意挑在了一個市區，方便兩姐妹有個照應。
而她們的學校雖然不在白城，但其實離得不算遠，也有汽車可以到達。
陸招娣和陸來娣原以為會對校園生活非常不適應。
可是看著校園裡來自祖國的天南地北的同學，他們也是隻身離開家鄉，但依然帶著對未來充滿美好期待來到這裡。
他們有著一腔熱血，有著同樣對知識的渴求和對新領域的探索好奇，這種共通的理想，同學間的鼎力相助和友好徹底打消了她們的惶恐。
她們仿佛一下子變得強大，強大到已經能夠從容接受新生活的到來。
蘇玉蘭離開之前，仔細叮囑了她們一番。
最後還留下了她在Z大附近買的房子地址給她們，讓她們有事情就去找她，一個星期也要給她寫一封信。
從陸招娣的師範學校出來之後，蘇玉蘭和陸誌堯便往汽車站走去。
現在依然是寒冬臘月，夜晚來得比較早，兩人踩著夕陽的餘暉踱步走著。
蘇玉蘭看著天邊的一抹紅豔，笑著看向陸誌堯：“陸同誌，明天去學校報道之後，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陸誌堯這天的任務主要是當搬運工的，報道和入住的事情，都是蘇玉蘭在跑。
他心疼地看著她臉上的一絲疲倦，伸手在她臉上蹭了蹭，然後用拇指指腹摩挲了她眼周的一圈青色，問：“什麼禮物？”
蘇玉蘭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這還在外頭！
不過蘇玉蘭並沒有逃離的機會，陸誌堯已經率先低下頭在她眼周親了一下，啞著聲音道：“躲什麼。”
蘇玉蘭著急地看了看前後左右，發現這個位置恰好是個死角，並沒有旁的人，便鬆了一口氣。
她嘀咕道：“這不是在外頭嗎？”
陸誌堯笑了：“這裡沒人。”
而且感覺城裡頭似乎沒有鄉下那麼嚴格。
昨天他在車站附近就看到了人家處對象的年輕手勾著手。
蘇玉蘭笑了笑：“沒人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嗎？也不看看場合！”
聽到‘胡作非為’幾個字，陸誌堯的黑眸的浮現了一絲韞欲，看她的目光越發炙熱，但同時俊眉也皺了皺。
想到以後上學，兩人親熱的機會恐怕會更少了。
陸誌堯便訕訕道：“這樣不算胡作非為。”
蘇玉蘭對上男人的炙熱的目光，倏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腦海頓時浮現了他們在紅磚房最後一晚的情景，頓時一張白皙的臉燒了起來，比天邊的紅豔晚霞還要嬌媚。
陸誌堯沒忍住，上前一步又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然後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唇角。
這一次蘇玉蘭真的有點羞了，連忙彆過頭去，嗔道：“你……你、你就不能回家去再親嗎？”
陸誌堯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燒紅的臉蛋，笑了笑。
蘇玉蘭沒再跟他胡扯了，一邊走一邊說：“明天我們得早點起來，先去學校報道，然後可能就要上一係列的開學講座……”蘇玉蘭絮絮叨叨說著，身後的陸誌堯偶爾回答一兩句。
晚霞的餘暉照在兩人身上，鍍下了一層暖暖的光暈。
……
翌日一早，蘇玉蘭跟陸誌堯都起了個大早。
陸誌堯去文明裡街頭處那裡買了豆漿和包子，今天就不打算讓蘇玉蘭做早餐了。
而陸家寶和陸家美，則由蘇大勇帶去電力廠的廠辦幼兒園，讓他們去上學。
這年代也有幼兒園，但幾乎都是國營廠廠裡自己辦的，隻有員工的家屬才能去上學。
恰好蘇大勇所在的電力廠就有一所，蘇玉蘭打算先讓他們讀一個學期。
她應該能趕在9月份新學期開學前把他們的新房子給重新裝修好，到時候便可以讓陸家寶上小學了。
陸誌堯的大學也是Z大，分數剛剛僅夠。
幸好這年代還沒有調劑專業這個手法，不然準不能上他想去的專業。
去學校之前，蘇玉蘭在公家車站買了一份報紙，頭條果然就是她的報道。
成績剛剛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報道過她省狀元的消息，但是那時候還沒有專訪，也沒有她的照片。
現在南方明報的第一頁，關於她的專訪內容和一張照片，就占了半個版麵。
專訪底下還有一篇她高考裡麵語文科目的作文。
這篇作文蘇玉蘭隻扣了一分，因為這一分，她的語文考了99分。
報紙上她和陸誌堯的合照是黑白的。
這張合照陸誌堯早就去縣城曬了出來，不過是彩色的。
陸誌堯平時寶貝得很，就連兩個孩子想看也不讓過手，怕弄壞。
如今再次看到這照片，蘇玉蘭覺得有點好笑，可是仔細一看，感覺拍得挺好的。
蘇玉蘭把報紙放進了自己的挎包，這挎包是蘇大勇送她的開學禮物。
隨後跟陸誌堯上了擁擠的公交車。
車子走走停停，約莫半小時終於到了Z大車站。
大概是因為開學的日子，街上的人流非常多，有些更是扛著大包小包，臉上溢出了難以言說的喜悅。
想必也是來上學的同誌了。
就在這時，蘇玉蘭身後有兩雙眼睛看向她。
張冬梅看著蘇玉蘭那張瓷白的臉，頓時就在心裡罵了一句，然後道：“怎麼又碰見她了！”
站在張冬梅身旁一個穿著格子開襟外套，紮了個雙辮子名叫的葉冬香的女同誌問：“誰？你認識？”
張冬梅點頭：“嗯，看樣子也是來上學的。真的難以想象，一個村婦也能考上大學來。”
還是全國聞名的Z大。
但是除了上學，張冬梅實在想不出蘇玉蘭為什麼會在這裡。
果然，蘇玉蘭和陸誌堯的身影隨著人流走進了Z大的大門口。
葉冬香卻沒多大反應，隻道：“那不簡單啊。”但說完還是忍不住去打量一下張冬梅說的村婦。
一眼看過去，葉冬香倒看不出蘇玉蘭是個村婦，說她是個姑娘還差不多。
皮膚白得發光，頭發黑亮整齊，笑起來嘴邊還有個小酒窩，唇紅齒白的。
比她見過的許多富家小姐都要漂亮。
而且她身旁一個挺拔的男子看起來也俊朗極了。
兩人站一起，引來了不少的注目。
葉冬香已經看到有不少人對著他們倆打量，竊竊私語。
這時，張冬梅卻陰陽怪氣說了句：“誰知道是不是頂替了彆人的名額來的……”
畢竟，她就是頂替了彆人的名字，才能上這大學來。
不然，她連分數線都不過。
葉冬香詫異：“還能頂替彆人？”
張冬梅立馬噤了聲，好一會才說：“我在火車上聽人說的，不知道真假。”
“哦，原來這樣。”
見葉冬香已經不再追問，張冬梅才鬆了一口氣。
差點就露餡了。
忽然，葉冬香莫名其妙問了句：“她叫什麼名字？”
張冬梅搖頭：“不知道呢。”
蘇玉蘭長得太出眾，她很清晰記得她這個人，但從沒搞清楚她叫什麼。
*
那邊的蘇玉蘭對兩人的說話一無所知，大學校園裡因為新生報道吵吵鬨鬨的，就連身旁陸誌堯說話也聽不大清。
雖然人多，但是蘇玉蘭再次回到自己的母校還是感到一陣親切感。
尤其是眼前的主樓，幾十年如一日，一點都沒變過。
依然是紅牆綠瓦，古香古色的氣息撲麵而來。
兩人去各自院係報道完之後，便回了課室集合。
中文係的大課堂坐滿了人。
係主任站在講台上翻看著手上的名單，當看到其中一個熟悉的名字後，他的臉上揚起了一抹笑。
過了幾分鐘，一道鈴聲響徹校園，大課堂的學生慢慢安靜了下來。
一百多雙眼睛紛紛投向講台，流露出懵懂與期盼。
係主任扶了扶眼鏡，望向台下黑壓壓一片的身影，嚴肅道：“我是中文係的係主任郭方，歡迎同學們……”
係主任講了很官方的迎新說話，隨後又介紹了一番Z大中文係的曆史由來。
過了大半個小時，係主任開始點名。
郭方清了清嗓子，“咱們中文係說人多不算多，可說人少卻也是Z大最多人的一個院係。”
因為剛剛恢複高考，錄取人數確實少。
“所以我點一下名，彼此認識認識，尤其咱們中文係裡邊還有一位省文科狀元。”
此話一出，哄堂吵鬨，紛紛低聲討論著。
郭方拿著手上的名冊，揚起聲量叫道：“蘇玉蘭。”
蘇玉蘭站了起來，清脆的嗓音漫過大課室的角落：“到——”
這時候，課堂突然安靜下來，看向了第一個被點名的同學。
郭方打量了一下蘇玉蘭，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就是語文考了99分的省文科狀元。你的作文我看過，因為寫錯了一個字，所以給你扣了一分。”
郭方沒有說的是，那份卷子還是他批改的。
此話一落，整個課室靜謐得落針可聞。
無數道目光紛紛落在蘇玉蘭的身上。
省狀元是女同誌。
而且長得還非常漂亮。
不知道誰輕呼了一聲，隨即一陣此起彼落的掌聲響了起來。
坐在角落的葉冬香聽著係主任的話，似是自言自語道：“啊，這不就是剛才碰見的那個女同誌嗎？原來省狀元就是她！”
難怪剛才走在校園裡引來那麼多的注目。
想必很多人已經知道她了。
也是，今天報紙上就有關於省狀元的專題報道，隻是她今早上起來有點晚，隻匆匆掃了一眼，沒仔細看。
而坐在葉冬香身旁的張冬梅看著蘇玉蘭的背影，頓時一陣臉色青白，一陣羞愧與莫名的嫉恨迅速爬滿全身。
她……她居然就是那個省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