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前塵往事(2 / 2)

常備藥嘩啦灑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聲音不大,但汙染了地毯,迸射狀染出一片難看的棕黃。Amanda很快反應過來,蹲下收拾狼藉: “怪我,我把藥箱放得太靠桌邊了。”她的褲腳和高跟鞋也濺上星星點點的黃,陳文港離桌邊更近,褲子上斑斕一片。陳文港也蹲了下來,嘴唇動了動,他低聲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撿起來遞給她。晚點霍念生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家庭醫生。

醫生五十多歲,眼角紋很深,按亮瞳孔筆檢查眼底。陳文港已經換過一身乾淨的衣服——Amanda帶來的袋子裡是按他的尺碼買的休閒衣褲,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攤貨。

其實他這個樣子,穿什麼也沒有差彆。

“右眼能看到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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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強光照的時候,還有一點光感。很少。""平時呢?如果不這樣拿手電直射呢?"

“看不清……”陳文港遲疑改口, "我不確定。剛剛說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彆急,彆緊張。”對方說, "太緊張也會影響視力,你放鬆,眼睛往這邊看。這樣呢?"

陳文港坐在餐桌旁,醫生在落地窗那邊跟霍念生談話,兩人佶佶咕咕,反而把當事人屏蔽在外。陳文港也並沒有湊上去的心思,他把兩隻胳膊肘撐在桌上,隱約感到視線落在身上。

抬頭回視,霍念生已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醫生臉上。

陳文港望見醫生的虛影輕輕搖頭。

診斷意見是住院,方便做更詳細的檢查和治療。Amanda去送家庭醫生,這兩個人一起離開公寓。

陳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過來,問他: “你們中午吃的什麼?”陳文港抬頭看他,半晌不語。

腳下地毯上還留著碘伏造成的汙漬,像地圖和血跡拚在一起,構成某種不規則的形狀。霍念生視而不見,陳文港卻在走神,想著這塊地毯隻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塊都要換掉。

應該是一個極其昂貴的不美麗的價格。

霍念生離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陳文港條件反射地又把頭扭過去。

霍念生的手伸過他,拿起桌上的藥膏——醫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藥,內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開說明書,看了一會兒,又擰開蓋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陳文港像受到驚嚇似瞪著他。

霍念生問: “這個怎麼塗,就這樣往臉上抹,一天三次?”

陳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後一推。他站起來: “你聽我說——”霍念生靠在桌邊,做出傾聽的表情。

陳文港動了動嘴唇: "你昨天肯收留我,我應該感謝你,但是……"霍念生給他一個微笑,鼓勵似的往下問: “但是什麼?”陳文港說: “我不想給你添太多麻煩。我可能,還是回去吧。”霍念生睨著他: “那你答應跟我走乾什麼?”陳文港不去直視他的眼睛。

他視線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對距離的判斷,平衡感也跟著大大退化,有時光是站著,就仿佛不自覺要東

搖西晃。腦海裡有幾個回答反複縈繞,隻是一個比一個顯得蹩腳。

陳文港隻是垂著頭: "算了,就這樣吧。"

他已經打算告彆: "杯子還有你助理的衣服,等過段時間,我把錢打給你。"

霍念生聽笑了: “昨天買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剛剛醫生出診費,就不用還了?”漫不經心的眼神像是帶刺,令陳文港在他麵前變得支離破碎,麵目模糊。

說到底,他的確一無所有,不管善意惡意,除了照單全收,容不得挑三揀四。

霍念生忽然換副軟一點的語氣: "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他按著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重新坐下,拈著下巴,觀察他傷口沒養好還在化膿的地方: “相識一場,看不過去,幫你看看臉而已。我還沒說嫌麻煩,你這麼來來回回是耍我玩?"

陳文港苦笑:“可能還是覺得,自己離開比被趕出去顯得稍微多點尊嚴。”

霍念生看他: “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尊嚴是不值錢的東西。”陳文港仰著臉,一言不發跟他對視。

霍念生嗤笑: “怎麼,覺得我說的不對?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彆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夠了再說。真到哪天我不耐煩了想趕你走,你不是也不虧嗎?"

陳文港淡淡地想,但這世上還有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霍念生圖什麼呢?

如果眼前的人願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麼圖謀,或許會讓他覺得輕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碼標價,掌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罷。有時算是公平,大部分時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總會賺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然而陳文港的問題是襄中羞澀,他已經無力再支付其他的價錢。不管怎麼樣,霍念生替他做了決定,明天收拾收拾開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沒辦法再去了。陳文港原本一早給店主發消息請假,過了幾個小時,變成了說要辭職。店主是個好人,但也不免發幾句牢騷,類似於這樣突然找人手是個麻煩。

一連串的道歉加道謝,陳文港掛了電話,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這給他以一種懸空感,腳前臨著一方深淵,剩下

唯一能倚仗的人,陳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對方從酒櫃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著吧台,似笑非笑地聽他打完電話。

霍念生突然問: "你在那個店裡乾活,時薪多少?"陳文港如實以告,報了一個數字。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間顯然看不上: “還好。以後工作機會多的是。”

但未必還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傭他。陳文港這麼想,但又無法反駁,不管以什麼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為他謀劃一份謀生之本。

最後他隻是沒話找話: “你下午沒事要忙?”霍念生說: "沒有。"陳文港點頭: “好。”

兩人之間竟再有沒彆的話可說。但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沒有離開。

陳文港如坐針氈,跟他不熟,怎麼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寢。因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發,於是住在客臥。吃的藥裡有一些安定成分,這次很快順利入睡。

良久,房門輕輕敲了兩聲,裡麵遲遲沒有應答。

門被推開,霍念生走進來,手裡端了杯牛奶,陳文港閉著眼,呼吸均勻。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頭看了好一會兒。

陳文港蜷成一團,被子底下卻幾乎看不出起伏。霍念生俯下身,視線在他臉上逡巡。

為了不把藥膏蹭在枕巾上,陳文港隻能右臉朝上。霍念生隻是凝視他,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端量陳文港的臉,確認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幾遍,血肉模糊的傷就能消失不見。

隻是與白天不同,此時霍念生的表情變成一種難言複雜。

陳文港不會知道,在橋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湧起的是什麼樣說不出的滋味。即便早有預備,依然觸目驚心。

像有一隻手捏住心臟,有那麼一瞬間,霍念生想,如果錢能買到一切就好了。然而這隻是自負而已,富可敵國的人多的是,有錢唯獨買不回時光倒流,事已至此,他隻能飲下苦酒。

但有一點霍念生是知道的。

陳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來,害怕外界的一切。霍念生何嘗不後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須做鎮定不變、穩如泰山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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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就算有,也隻是極其輕微,與其說聽覺,不如說是直覺告訴他這一點。客廳的確有人,一個身影坐在吧台旁邊,瘦弱的脊背對著落地窗。陳文港開了霍念生下午沒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台麵上,一口一口地悶。

霍念生過去的時候加重了一點腳步。

陳文港發現他: “是你說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說。”

霍念生點頭: "對,我說的。"

陳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邊,他已經有了醉意,眼神朦朧失焦,說話才這麼不客氣。黑暗中,陳文港沒再找到昨天那隻飛蛾,不知它從哪裡溜出去了。

雨已經不再下了。

霍念生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把杯子從陳文港手裡拿過來。

“那也要分情況分場合。明天還要做檢查,酒就彆喝了。”陳文港安安靜靜,不爭不搶。

危險的男性氣息靠在身後,但說來奇怪,昨天上車的時候他還整個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時過去,這氣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記號,被納入他容許近身的範圍。

霍念生忽然問: “你記得我以前出國的時候嗎?那時候你年紀還不大。”

陳文港反問他: "在國外生活幾年和留在國內,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嗎?"

霍念生笑笑,和他閒聊起來: “也就那麼回事。我這種人,無非是換個地方泡吧,開車,身邊鬼混的人膚色多一點,講話嘰裡咕嚕都是外文。如果再來一次,我是不會再選擇出去了。"

陳文港默然不語。他想了想,又問: “出國需要什麼樣的條件?”

霍念生揚起眉峰,乜他: “怎麼,你也想出去?”

陳文港莞爾: “我隨便問問而已。沒錢投資也沒工作技能,怎麼可能拿到簽證。”

霍念生也笑: “你先把傷口治好,後期可以做植皮手術,我查了一下,有些情況好的案例,甚至能恢複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歲,還不至於這麼早失去希望吧。”

他說得好像隻是被刀劃一條口。陳文港低著頭,借著一點醉意: “說起來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 "人各有命,有時候是要認命的。"

/>陳文港問: "認命之後呢?"

霍念生麵上又浮起那種帶著淡淡譏弄的笑意: “你還真的信?你代人受過,搞成這個樣子,你要打算怎麼認?鄭玉成的孩子周年過生日的時候,你要去給他們送上祝福?"

陳文港臉色沒什麼反應,倒也不見生氣,隻是起身跟他互道了晚安。

回房重新睡過去以後,陳文港做了一個夢。夢裡飛沙走石,像沙漠深處卷起龍卷風。陳文港在恐怖的沙暴裡看到無數支離破碎的景象,他往後一跌,在失重的狀態下跌入一個懷抱。

隻是視線模糊,回頭依然滿眼混沌。來不及看清是誰,就已經醒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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