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前塵往事(1 / 2)

住院沒什麼好收拾的,饒是如此,折騰到前往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晌午。陳文港上了車,霍念生提前給他打開車門,自己繞到另一邊。他簡直該受寵若驚,沒想到這位霍少爺還有心親自陪他就醫。司機握著方向盤,跟雇主打了個招呼。

霍念生看了眼陳文港: "走吧。"

昨天司機去碼頭區把租的房子退了,又把陳文港的東西帶過來——其實沒有多少,臉盆牙缸那些就不要了,剩下隻有幾件衣服和個人證件,一隻26寸行李箱夠裝了。

路上風景倒退,陳文港莫名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冬天。

他連著幾天高燒不退,父親抱他去兒童醫院。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母親抱在懷裡,看診的醫生下意識往抱孩子的男人身後看: “孩子媽媽呢?她沒來?我要問孩子的詳細情況。”

燒太久了,診斷是肺炎,父親工作忙,不能天天待在醫院,托護士多加照看。記憶裡護士都對他很溫柔,雖然他的家長不在,也受到了周到的照顧。有個盤著頭發的圓臉小護士,長得很像鄰家姐姐,每天會給他一根棒棒糖。

但對住院的印象還是害怕居多,應該沒有幾個小孩不怕去醫院,刺眼的白牆,到處飄著的消毒水味,護士端來的冰冷的鐵盒,涼嗖嗖的酒精,針頭把藥液抽進去又推出一串淚珠……

陳文港想起那時候,他獨自在醫院住了很久的院,具體多久已經沒概念了,畢竟年紀小,隻是天天盼著回家,盼著爸爸來接,盼著不用打針輸液,望眼欲穿,感覺要等上一輩子。

私立醫院沒有那麼濃重的消毒水味。

主體裝修以暖色調為主,布置得簡潔溫馨,甚至有點像酒店,隻是無障礙設施更齊全。檢查也不需要排隊,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這邊搞完了,那邊Amanda已經辦好住院手續。霍念生問“你一個人行不行”的時候,這句話讓陳文港又一次想起父親。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下說了一樣的話。霍念生留他在這裡住院,自己回去了。

其實這次不算是一個人,當老板的回去了,還留Amanda在醫院待命。陳文港和她兩個人之間客客氣氣,但幾乎沒有吃飯喝水之外的交流。她隻幫忙辦一些手續之類,至於照顧他是醫生和護士的職責。霍念生這個助理為人周到,也絕對公事公辦,不會多說半個無關的字。

陳文港也不需要和誰

聊天就是了。

他大部分時候保持緘默,不管醫生跟他講病情傷勢,還是製定治療計劃,他都隻是聽著,點頭同意,到這個年紀,總不可能再害怕打針輸液。至於□□上的疼痛,已經麻木不覺。

天色黯淡下來,護士送來清淡的病號餐。

病房是個高級套間,兩室一廳,安全起見,門上沒有裝鎖,屋裡的窗戶也隻能開一條縫。

但屋裡打發時間的東西很多,娛樂設施是齊備的。有大屏幕彩電,有遊戲機和卡帶,有個小書架,擺著經典名著和一些流行讀物,還有按期訂閱的各色雜誌。

昏暗暗的天色吞沒了這些物品的輪廓。再過一會兒,就徹底黑得看不清東西了。餐具放回門口,陳文港蜷在單人沙發裡出神。他體會著視野一點點陷入黑暗的過程。

所有檢查結束之後,醫生又給他喪失的視力判了一次刑,右眼眼球永久性損傷,隻剩一點點聊勝於無的光感,恢複是不可能的,剩下最好的結果,隻是希望保住現有的左眼視力。

這是陳文港早已接受的事實,反而霍念生聽完之後,又追著醫生谘詢許多問題。陳文港靠著走廊,摸著牆邊的扶手,整個過程他都有種讓他彆再問了的衝動。

他其實不想再看到、聽到任何不死心的表情、語氣和聲音。

像一棟已經破壞了地基的建築,搖搖欲墜,誰看了都知道已經不能複原。如此顯而易見的局麵,為什麼還在不停地問?知道沒有希望還不夠,多問一句又有什麼用呢?

霍念生走的時候,陳文港站在窗簾後麵,目送他離開病房大樓。

那個高大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成了一個黑點。

陳文港忽然覺得悲哀,心說自己不識好歹。

護士推著車進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以為屋裡沒人。

她拍著胸脯打開燈,陳文港從她手裡接過藥,就著水喝了,她幫他檢查臉上的傷口。

他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身殘誌堅的人。不多他一個,也不少他一個。但所謂人生,正是誰和誰也沒辦法互相代替。比起遙遠的勵誌故事,陳文港能看到的隻有明天和後天的範疇。

下一周都稍顯多了,下個月,下一年……現在沒法設想他到時候會在哪乾什麼。有句老話說救急不救窮,他陷在泥潭的時候,意外是霍念生拉了他一把。然後還是那

句話——然後呢?

過了兩天,霍念生又來了醫院,推開門,但病房裡空無一人。Amanda聞訊趕來,她告訴老板: "這個時間陳先生出去散步了。"霍念生沒乘電梯,慢慢地走下樓去。病房樓層不高,左右不過四樓而已。

正值深秋,戶外天空是金屬般冷白的色調,被橫蔓的樹枝分割成不規則的圖形。葉子快要掉光了,隻有樹乾蕭索地立在水邊。湖水水位不高,水和樹都顯出一種肅殺的意境。

霍念生在湖邊望見陳文港,天冷,他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外麵披了件白色針織開衫。

有個護士在陪他說話,陳文港仰著臉,回答了一句什麼。

霍念生走過去的時候皮鞋踩著木製棧道,發出咯噔的聲音。

兩人同時看過來。

護士衝這位霍先生笑笑,寒暄兩句便離開了,陳文港仍坐在長椅上,扭頭打量他。霍念生在他左邊坐下,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鄭寶秋最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陳文港頓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措辭,慢吞吞地開口: “你告訴她我在這裡了?”霍念生反過來問: “你想讓我告訴她,還是不要告訴她?”

“如果還沒說,就不要了吧。”陳文港頭轉回去,“也彆把我現在的號碼給她。”霍念生翹著腿,胳膊搭在椅背上: "為什麼連她也不我記得你們關係還可以。"陳文港定定看著腳前的地麵,扯了一個牽強的理由: "就是好才不想讓她瞎操心。"他這樣執拗,霍念生不由乜了一眼過去,陳文港把手抱在胸前,往裡攏了攏開衫。

他瘦削的肩膀縮著,白皙的手背上透著清晰的藍色血管,另一隻手的手背上卻瘢痕重重。他整個人和眼前枯樹一樣,呈現出一種缺乏生機的嶙峋感,無聲無息地融入岑寂的背景之中。

霍念生望著那些道行樹,到來年春天,大部分還會發出新芽,迎來綠意盎然的夏天。但也有個彆可能會枯萎,死了的那些會被淘汰,挖出來,再種下新的樹補充進去。他把視線往右滑,陳文港麵向他的半張麵孔沐浴在如水的天光裡。霍念生靜靜地回想,好像他還從沒在這張臉上看過怨憤的神色。

就算見到他最狼藉的時候——霍念生想起橋洞底下,陳文港躲在陰影中,一雙眼睛向他看過來,那眼神讓霍念生最近總是做夢,他還記得裡麵流出的每一分不知所措的脆

弱和孤獨。

但是沒有憎恨、不甘、苦毒,這些人性裡最陰暗的情緒,仿佛從來和眼前的人無緣。陳文港遲遲沒等到他開口,他又看了霍念生一眼。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來,突然側過身體。

在陳文港的印象裡,這位公子哥臉上總掛著種看破世事的無謂和譏誚,仿佛對誰都不屑一顧,誰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想著,霍念生突然向他靠近了一點,好像下一刻就要開口嘲諷。

然而他其實隻歎了口氣: "還疼嗎?"

陳文港怔怔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冷風打著卷把兩三片黃葉刮到長椅腳下。深秋季節的風,已經有了寒意襲人的意思,顯得覆到臉上那隻手格外溫暖——而在霍念生的目光裡,同樣藏著一些讓人無法正視的溫度。

那隻手順勢撚到陳文港的耳垂,他突然驚醒,搖了搖頭,擋開霍念生的手。

“是疼還是不疼的意思?”霍念生問, "之前好像還有點化膿,現在看是好一點了。"

“已經沒事了。”陳文港因為他的關心變得局促而僵硬, "平時不碰不會疼的。"

他已經退到長椅一端,再往後推就要掉下去了。霍念生伸手撈了他一下,甫一伸手,陳文港便騰地站了起來。隨後他意識到自己反應有點激烈,霍念生跟著站起身,倒是沒說什麼。

兩人同時沉默,一前一後沿湖邊棧道往前走。

走到儘頭的時候,陳文港猶豫片刻,才開口: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霍念生聽著笑了: “你問我?這個不該聽醫生的嗎,醫生怎麼說的?”陳文港垂著視線往下看: "沒說彆的,隻說了再觀察幾天。"霍念生揚眉:"那急什麼,怎麼,在這裡住夠了?"陳文港唇邊扯出一絲苦笑: "也輪不到我說這話吧。"

小時候他住兒童醫院,記得一個病房裡擠著三四個孩子,還是人滿為患,一床難求。也就是金錢叩門的私立醫院,才能這樣大門常開,隻要付得起賬單,醫生護士就沒有任何意見。

前提是有人肯替他付賬單。

陳文港低著頭。

但霍念生是不在意燒錢的樣子: “保險起見,還是多住一陣子,在這裡至少什麼都方便。”

文港突然停下腳,抬頭盯著他: “我住這間病房一天要多少錢?”

霍念生微笑著說: “原來你是擔心我付不起?那還不至於。”

陳文港低聲說: "不,我是想算算,以後該還你多少錢。"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 “誰說讓你還了。”

大冷的天,陳文港背上卻有點出汗,被他觸碰的地方,隔著衣服似乎都覺得發燙。

然而霍念生說完就沒有後話了,他像是故意的,偏偏拖著不說後麵的條件,不上不下的。比起試探,陳文港甚至有衝動直接問他,然後呢,他打算拿自己怎麼辦?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茫然。

孑然一身,像待在水中的沙洲上,四麵八方都無路可走,商量和傾訴也沒有對象。他的未來掌握在霍念生手裡,但對方漫不經心的態度和模棱兩可的回答,似乎給不了他任何答案。

醫院湖水秀麗,陽光雖不明媚,但風景彆有一番滋味,霍念生又陪他散了一個小時的步。

他顯得很有紳士風度,把陳文港送回病房才告辭離開。

陳文港躺在床上,背對門口,枕著胳膊,這次他沒再去窗邊看霍念生,腦子裡卻始終浮現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很難去猜霍念生大老遠來醫院的目的,就隻是為了看他一眼。

忽然,陳文港起身下床,走到窗邊。樓前空地隻有一個工作人員蹲在那裡清理雜草。

霍念生來探望的頻率大概維持在一周兩到三次,至於其他時候,陳文港不知道他都在乾些什麼。直接詢問本人,無疑有失邊界感,而從那位助理小姐嘴裡,更無旁敲側擊的可能。

住院期間,Amanda始終跟著陳文港。

當然,陳文港從沒理直氣壯地使喚過她,連有事麻煩她的時候都很少。他畢竟沒有指揮人家的資格,因此她在這裡的工作其實很輕鬆,大部分時候隻需要跟霍念生彙報一下情況。

有次陳文港聽見她在打電話,舉著手機複述醫生的原話,講的是他眼睛的情況。

他裝作沒聽見,主動轉身避開了,重新去湖邊散了個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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