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前塵往事(2 / 2)

雖然家裡無端遭遇橫禍,霍念生也沒露出什麼氣惱的反應。他隻是留在浴室,低頭看了看水池裡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靜,但腦子裡還是陳文港剛剛向他看過來的表情。

霍念生推開次臥的門,陳文港裹著被子躺在床上,麵朝著牆。霍念生提著醫藥箱走過去,: "手劃了沒?"

陳文港不聲不響,過了半分鐘鐘,還是坐起來,把手伸出來給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膚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給他擦了,還開了個玩笑: “這麼實誠,用自己的手砸,浴室裡沒有彆的工具了?"陳文港還是沒說話。

他又安慰: "好了,不要多想,之後整形手術都可以整的。"

對這句話陳文港終於有了反應,他苦笑一下: “不是這個問題。”

霍念生問: "那是什麼問題?"

陳文港收回視線,過去他從來不是個刻薄的人,彆說發飆,跟人爭執都很少有過,此時他陷入一種自厭的情緒裡,心裡頹敗得厲害。他更希望霍念生

擰著眉頭,質問他怎麼回事。

霍念生重新給他蓋上被子: “你彆管了,躺一會兒吧。”

出去的時候他帶上了門,陳文港躺到枕頭上,胃裡像塞了石頭,既燒心又反胃。

腦中一片糟亂,綻放的煙花和那些熱鬨的聲音又回來了。旋轉木馬的音樂,討價還價的鼎沸人聲,音響裡帶著電子音的舞曲和年輕男女的歡呼,他們說笑,尖叫,在耳旁盤旋不去。

那些場景都不再能給人帶來快樂,變得無聊而毫無意義。

陳文港翻了個身,無論承不承認,剛剛在霍念生吻他的時候,的確給了他一種被喜歡、被追求的幽暗歡欣。事到如今,隻有這個人還能給他一點希望。他也做了許多心理準備,有時候他以為自己的勇氣已經夠了,但現實還是會一遍遍擊碎他,讓他的妄想顯得一文不值。

負責乾活的王姐走了,中午沒人做飯,浴室裡還成了一片狼藉。

但解決起來又都不是什麼大麻煩,霍念生都沒去麻煩助理。他打了個電話,過半小時,很快有廚師上門處理食材,冷盤熱菜的擺了一桌。

然後他才又敲響次臥的門: “我能進來嗎?”

陳文港聽見他聲音,坐起來理了理頭發: "門沒鎖。"

霍念生推門進來,隻是說: “餓了麼?出來吃飯吧。”

陳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覺,還是乾躺了幾個小時,頭發亂糟糟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道了歉,慢吞吞把兩條腿挪下去: “剛剛不是有意朝你發火,希望你不要計較。”

他說得刻板生硬,口齒有些模糊,像是小學生頭一次被教導怎麼說正式的道歉語。

霍念生笑了笑: “是嚇了我一跳。”陳文港抬頭看他,他靠著門,依然是那種揶揄的語調, "鏡子不要就不要了,沒傷到人就可以了。吃飯吧。"

霍念生表現得寬宏大量,他容忍了陳文港無端的爆發——被病痛折磨的人,時間長了,脾氣難免變得古怪,人之常情。兩人坐在餐桌旁吃飯,誰都沒有再提這茬。

到晚上,霍念生又出去了。

隻有浴室還維持著一副案發現場似的慘狀。

其實下午吃過飯就有工人上門,清理慘劇,把原本的鏡子拆了,碎片掃了,卻沒有再換一麵新的

上去。之後陳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時候,抬頭就隻剩下光禿禿的牆麵。

其實他自己也不適應,但這是他莫名其妙破壞的,又沒有資格去問什麼。後來再過兩天,這塊牆上換成了一副凹版裝飾畫,刻了一束盛放的百合。

那畫漂亮歸漂亮,隻是不倫不類地裝飾著洗手台上方的空間,顯得有些滑稽,沒有誰家裡會裝成這個樣子。但事實上,經過這一次,公寓裡能夠照人的光麵都肉眼可見減少了許多。

以前玄關的換鞋凳對麵,鞋櫃櫃麵貼著光滑的金屬片,酒櫃櫃門用的也是反光玻璃。

這些能照出人影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從家裡換掉了。

剩下有限的兩三麵鏡子,裝在衣帽間的櫃子,需要打開才能看到。

陳文港知道霍念生誤解了什麼,他其實不是單純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他的抗拒來自一些更深層麵的東西,比如恐懼未知的未來,和不可能再擁有的親密關係。

但這一點很難解釋明白,甚至是他自己也沒想通的事。日子還是要過,在這之後,霍念生又請了個新的保姆。

這次的阿姨姓孟,五十來歲,不是專業做護工的,但脾氣比上一任好,手腳比上一任麻利,各方麵看起來更合適。她唯一的毛病隻有嘮叨,陳文港不喜歡出門,她就要不停勸說,叫他不能總悶在家裡。

有時是她要去超市,會叫上年輕人一起,或者她騰出時間,專程陪他去公園散步。如果陳文港實在不願意,這個拉鋸的過程可以持續很久,直到他妥協為止。但話說回來,如果她不這樣努力,陳文港的確可能一連十天半個月都不出門。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畫地為牢。畢竟出了門,無論走到哪,遇到誰,總會遇到異樣的眼神。但不出門還不光是這個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對迎麵走來的陌生人心懷恐懼。

有時陳文港覺得恍惚,世界在他眼裡變成了另一種不安分的模樣。人群中的每一個,好像都藏著青麵獠牙的另一幅麵孔。他沒辦法猜到哪一個會突然暴起傷人,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到後來,孟阿姨通過外援贏得了這場無形的戰爭。

不知她跟雇主講了什麼,甚至說服了霍念生,讓他也開始帶陳文港出門——有個周五他突然讓陳文港換衣服,他們去一家法國餐廳吃了頓飯,之後就成了習慣或慣例一樣的安排。

基本每

到周末,霍念生都會帶陳文港找一家餐廳吃飯,陳文港也接受了,他願意跟霍念生出門,吃吃喝喝,但他們之間再也沒發生過越界行為。

維持著這個頻率,轉眼到了年底。聖誕將至,新年跟著就要到來,街上熱鬨非凡。

黑五的到來讓商店裡迎來不要錢似的搶購潮,所有的餐廳也人滿為患。霍念生在百貨大樓頂層某家高檔餐廳訂了位,但他的錢夾落在了車裡,他拍拍陳文港的肩,讓他先上去。

樓下火鍋店極其火爆,叫號叫到了三百號。陳文港戴著口罩,路過大排長龍的人群,走到樓上餐廳。這裡實行會員預約製,不擠,隻放出區區三十張台。

但即便如此,還是有概率令他遇到了不想見到的人。鄭玉成先發現了他,鄭玉成對麵坐的是鄭寶秋。

兄妹兩個不知因為什麼緣由出來吃飯,陳文港跟著服務員入內,對方把他引到屏風隔開的座位上,雙方撞了個正著。鄭玉成最先反應過來,他撇下筷子,衝到陳文港麵前。

鄭玉成如遭雷擊,麵容震驚,他像不敢相信事實,眼睛死死盯著陳文港的右臉。陳文港蹙起眉頭,沒來得及說話,鄭寶秋失聲驚叫,發出尖銳的一聲。鄭玉成已經伸出手,擅自把陳文港的口罩扯了下來。

服務員也嚇了一跳,暗自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鄭寶秋也想上前,隻是被桌子隔開了,場麵一時胡亂,陳文港有些難堪,他把口罩又戴回去,嗬斥鄭玉成: “你有什麼毛病?”

鄭玉成終於找回聲音: “你這是怎麼……”

陳文港冷冷地說: “毀容了,怎麼了,你沒見過這種稀罕?”

鄭玉成無比驚駭: "我隻是聽說你受了一點傷!怎麼會搞成這樣?"

鄭寶秋憂心忡忡,被氣氛凍在原地,秉著呼吸不敢造次。如果不是霍念生緊隨其後趕上來,這場

麵可能一時很難收場。他像是突然降臨,隔開了鄭玉成,又勸退了鄭寶秋。

陳文港有意無意躲到他身後。

“你讓開,我有話要說。”但是鄭玉成情緒激動,不聽阻攔, "文港——"客人紛紛扭頭瞧熱鬨,霍念生又一次推開鄭玉成: "非要被拍了你才高興?"

鄭寶秋先行反應過來,飯也不再吃下去,連拖帶拽,拉著她大哥回家了。她壓

著滿腹驚疑,給霍念生比了個手勢,示意晚點再打電話。服務生也才回過神,給他們拖開椅子。

霍念生旁若無人地坐下,照常點餐,陳文港在他對麵也坐下了。

不多時,按部就班一盤盤上菜,隻是氛圍攪合了,這頓飯吃得無滋無味。

陳文港用叉子□□盤子裡的沙拉,霍念生把胡椒瓶遞給他: “要不要?”

陳文港下意識接過來,一言不發,把瓶子大頭朝下,彈著蓋子往盤子裡灑。

霍念生嗤笑: "怎麼,傷心了?"

陳文港頓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剛剛說什麼?"

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盤旁邊,不吃了,端起杯子喝水: "我沒說什麼。"

陳文港垂著眼在心裡歎了口氣。

其實他聽清楚了,隻是怕這人要宣講一番,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但時至今日,這實在用不著再教,他也吃到教訓了。再見到鄭玉成的時候,陳文港心裡隻剩可笑。

鄭玉成震驚的臉像個白癡,想到他的表情,甚至令陳文港心裡升起一絲不耐煩。

剛剛他躲在霍念生身後,重新審視鄭玉成的臉才發現,一起長大的竹馬,原來也未必真的那麼熟悉。對方像個滑稽的小醜,吱哇亂叫,看在陳文港眼裡,隻覺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時在場的鄭寶秋,回到公寓陳文港就去了次臥。霍念生跟在他身後,在玄關換鞋。

回家的這一路上,兩人都沒開口,沉默一直延續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經習慣於同居對象陰晴不定的心情,等陳文港回房,他踱到吧台,打開酒櫃,並且接到表妹的電話。

陳文港稍微把門推開條縫,聽見客廳回響著霍念生應付鄭寶秋的聲音。霍念生聲音放得很低,離得遠聽不清楚,他態度閒適,坐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

陳文港本來想去浴室,聞聲索性放棄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頭,疲憊鬆軟地泛上來,沒一會兒倒睡了過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夢半醒之間,也常分不清幻覺和夢境。

這天陳文港做的不是噩夢,但也不是美夢,更像一種平鋪直敘的回瞰,他有嗅覺也有聽覺——飄著海貨腥味的街市,晾衣繩上掛著誇張的海帶,街頭小販吹

的糖人,響著音樂的冰激淩車,不知誰家有人在吹口琴,老師在教孩子們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陳文港乍然驚醒,耳邊甚至還真切地回蕩著一疊疊童聲。

他們反複不停地在唱,像按下了循環播放按鈕,從天籟之音到滋滋失真,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霍念生已經打算睡了,他洗過澡,擦乾頭發,從浴室出來就聽到有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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