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麵那個賭博的——賭狗已經不算人了,反正也沒有悔改的希望,可以拿他殺雞儆猴。”霍念生說, "嚇嚇剩下的那幾個,讓他們指認幕後主使,不要搞得到最後又出現翻供的情況。"
“我也是這個意思,您放心,警方那邊壓力也大的,而且也怕引起輿論。”“他們的社會關係也去摸一下,父母,孩子,老婆,世界上總還有幾個在乎的人吧。”
"這種小型霸淩團夥,在服刑期間又犯新罪,屬於不思悔改,性質更惡劣。”祝律師說,“法律上肯定要從重判決,跑是跑不掉的。他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我想總會有人先鬆口。"
霍念生收了線,神色冷淡。這時他剛到樓下,在草坪旁邊駐足,突然回頭向樓上張望。
住院樓是一棟六層高的建築,屬於陳文港那間病房的窗戶,此時還亮著一扇柔和的白光。
由於不是每個病房都住了人,很多房間是黑的,黑暗中亮起燈光的那些,猶如點點星河。
那星河久久映在霍念生瞳中,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種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柔情和憐憫。
事實上倒不是霍念生不願天天探視,也並非他不想陪對方多待一會兒。
與其說是他自己不想去,不如說陳文港其實不需要他。
拯救是個聽起來偉大的詞,也充滿了自我感動。不是但凡出現一個肯收留他的人,就都值得他去感激涕零。霍念生把他撿回家,沒想過那些多餘的東西。他像撿回一隻流浪貓,還是受過虐待的,看著它小心翼翼,充滿戒備,需要治療,需要休養,需要一個安全的空間。
這一切都多過需要一個不熟悉的人在旁邊自作多情。陳文港前後共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
辦理出院的時候,秋天徹底結束了,天氣預報有冷氣來襲。
他算是無家可歸了,所以沒有選擇,還是搬回霍念生雲頂大廈那套公寓。出院當天霍念生去接他。
司機老李和Amanda幫忙收拾東西,陳文港其實已經提前打包過了,一樣樣井井有條地擺在病房角落,隻需要司機搬下去。霍念生兩手抄兜,站在窗邊他總是往外眺望的地方。
他看著司機在樓下開後備箱,不知道這一成不變的視野有什麼風景好看。霍念生這樣琢磨著,突然回過頭,陳文港靜靜坐在床邊。察
覺望過來的視線,陳文港抬頭看向他,回以詢問的眼神。有一刻,霍念生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像冬日的鵝毛大雪,頃刻之間紛紛揚揚。
其實本城很少見雪。倒是在他出國的日子,曾經滿世界遊逛,也有時候是去談生意,在那些緯度更高的城市,在瑞士、在芬蘭、在雪城,才見過這樣的景象。
霍念生回想,那時候他一走了之,外麵天大地大,把記憶裡那個小孩子遠遠拋在身後。
然後再一轉眼,不知怎麼,對方就真正長大了。
但不是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伴隨著慘痛的教訓和代價。
Amanda拿著出院單進來,感覺到一點不一樣的氣氛,霍念生說: “走吧。”陳文港便跟他回去,到了公寓,霍念生突然又問了一遍: “你一個人行不行?”陳文港頓了頓,遲疑地問他: “你還是不在這裡住,是嗎?”意義不明地。霍念生笑了笑,反問: “你是希望我在這裡住,還是不希望見到我?”
陳文港錯解了他問這個問題的意思,他沒聽明白霍念生是在征求他的意願。
怔愣間,霍念生看他片刻,拎起西裝外套,說以後再決定,讓他先睡便出了門,可能是去泡夜店了,或者還有彆的應酬,陳文港也不太清楚。
這之後,霍念生也沒明確地說住還是不住,反正他是業主,來去自由。雲頂大廈這套公寓,霍念生隔一兩天會過來一次,有時候會留在公寓主臥過夜,有時候隻是回來吃個飯就走。
飯是護工做的——出院以後,Amanda不再跟著陳文港了,但公寓這邊多請了一個人,姓王,據說護理常識和經驗都很豐富,而且有營養師資格證,她接手了照顧陳文港的工作。
最開始陳文港覺得沒必要,他是想婉拒的,這樣專門請一個護工在家裡,未免顯得他像個沒用的人。但這件事不由他做主,是霍念生的主意,請也就請了。何況對於這位護工王姐來說,雇主家是住高級公寓的富豪,出手大方,她自己也願意留下待著。
就這樣,她負責監督陳文港吃藥,以及製定營養食譜,給他準備一日三餐。和Amanda一樣,她也會向霍念生報告家裡的情況,這些陳文港都知道。試了兩周,相安無事。
平心而論,陳文港算是個好伺候的對象。護工麵對的經常是喪失自理能力的病患,他遠沒到那個程度,也沒有脾氣
古怪、頤指氣使的毛病,平靜得像一株隻需要定時澆水的植物。
就算聽到王姐背地裡打電話,講自己照顧的“那個瞎子”,他也不過裝聾作啞而已。
王姐製定了豐富多樣食譜,貼在冰箱上,但平時不一定會按照食譜執行。霍念生回來吃飯的時候,家裡飯桌上往往色香味俱全。如果他不在家,出現清湯寡水的幾率就會大一些。
但對於吃什麼,陳文港不是很在意,所以同樣並不計較。
這晚上,霍念生進門的時候,剛過晚上8點,但聽說陳文港已早早睡下了。王姐正在廚房,她聽見聲音,擦著手走了出來,廚房飄出一股香味,是火上還煲著湯。
她問雇主要不要給他盛一碗,霍念生一邊換鞋,一邊隨口說不用,她解釋陳文港沒吃的原因:“陳先生今天去超市,遇到了一點不愉快的事。”
"怎麼了?"霍念生扯領帶的手緩了半拍。
"也沒什麼,隻是遇到兩個不懂事的小孩,追著他喊了幾句‘'獨眼龍'。”她說, "所以我看陳先生就不太高興了,還跟他們家長爭執了幾句,然後就回來了。"
霍念生“哦”了一聲: "當時你也在?你怎麼說的?"“那是……小孩子嘛,直來直去的,總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算了,他晚上什麼都沒吃?"“陳先生說沒胃口,隻吃了點水果。”
霍念生乜了她一眼,腳下一踢,把換下的鞋攏到門口。
王姐察言觀色,因為湯差不多好了,她回廚房把火關了,把陶瓷鍋端到流離台上,動也沒動,跟霍念生打了個招呼便回保姆房休息了。
然後霍念生站了片刻才進廚房,拉開冰箱,拿出罐氣泡水,順道往冰箱裡掃了一眼。雖然時令是冬天,冷藏室裡有一層塞著滿滿當當各色水果,進口的和反季節的都有。
其他分區儲藏著有機菜蔬,另外,冷凍室裡有各種高檔肉類和海鮮,冰箱裡好東西基本沒斷過,多貴的食材都能在這裡找出來。霍念生自己生活鋪張慣了,養一個人更不至於摳搜。
陳文港上床得早,翌日醒得也早,淩晨六點就醒了。
客廳裡乾乾淨淨,毫無動靜,一開始他還不知道昨晚有人回來。突然聽見聲音的時候,陳文港正在陽台上,對著欄杆
抽煙。
平時霍念生起不了這麼早,今天是個例外,還把陳文港嚇了一跳。他扭回頭往裡看,隻見霍念生睡衣外麵披著衣服,王姐在他麵前顯得很委屈,隔著門聽不清在說什麼。
霍念生臉上是一片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陳文港拉開玻璃門,她像是見了救星:
"哎呀小陳,你跟老板說說,我平時做事怎麼樣,儘不儘心,你是知道的嘛……"
陳文港牽了一下唇角,撣了撣煙灰,沒吭聲。她偷懶的時候,陳文港沒興趣打小報告,至於為什麼突然要被攆走,他一樣的不聞不問。冷眼旁觀,仿佛對他人的死活毫不關心。
王姐顯然舍不得這個錢多事少的差事,但還是不得不走了,離開時含怨瞪了他一眼。陳文港已經背過身去,繼續抽煙,也就什麼都沒察覺。
王姐收拾了一個旅行包,花了半個小時,霍念生不知是不是回去補了一覺,又過了二十分鐘才出來,到廚房裡翻了點吃的,也來到陽台上: “你怎麼起那麼早。”
陳文港道了聲早: “我昨天睡得早,還不知道你來了,一點動靜都沒聽見。”最近寒潮過境,氣溫倏忽又降了七八度,一下有了天寒地凍的感覺。
室內裝著中央空調,恒溫恒濕,保持著舒適宜人的狀態,但陽台是半開放的,冷風嗖嗖地往裡撲。陳文港在睡衣外麵套了件薄毛衣,衣領扯得平整,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頸子。
陽台封著欄杆,他仰著頭,透過牢籠張望被分割的天空,像隻困住的鳥。
霍念生把他的輪廓收在眼底,給了他一個牛角包。
陳文港接過來揶揄: "原本就說了不需要護工,請來了又把人家趕走。"霍念生說: “你喜歡那樣吃裡扒外的?再把她叫回來還來得及。”陳文港搖頭,把指間的煙搭在煙灰缸上,兩口吃了麵包: "不了,好的壞的都沒必要。"
他特地把一隻水晶煙灰缸拿到陽台上,顯然已經是慣犯了。缸裡堆著滿滿的煙灰和煙蒂,正在燃燒的這根,軀體一點點縮短,霍念生問: “住院的時候不是都戒了,怎麼又抽上了?”
說話間陳文港已經把它撿了回來。霍念生突然伸出手,從他手裡渡過去,陳文港自知理虧,鬆了手,那半支煙卻被霍念生放到自己嘴邊,微微垂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
br />陳文港怔了一下,尚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張大眼睛——霍念生把煙頭按在水晶煙灰缸裡,撈過他的後腦勺。一時間,陳文港甚至沒有生出掙紮的想法,或許因為對方的動作算是溫柔。
霍念生低下頭,含著他柔軟的唇瓣,輾轉廝磨,溫熱的觸感覆蓋,同時傳過來的還有煙草的味道和質感。腦內轟然一聲,像有煙花炸開,一簇簇五光十色,繁盛光明。讓陳文港在那瞬間,想起許多煙火盛放的場景——遊樂場嘉年華,元宵節的街市,海邊的篝火派對……
他腦海中響起無數人聲鼎沸和歡聲笑語,然後它們漸次凋去,歸於無有。陳文港像隻牽線木偶,任憑霍念生把手從腋下環過,將他摟在懷裡。
霍念生動作不算急切,他循序漸進,掌握節奏,在短暫的時間裡,陳文港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記憶功能卻異常活躍。他回想起的是幾年前的鄭玉成,和那個生日宴會結束後的夏日夜晚。還沒撤去的彩燈下,紅藍光影勾勒出的輪廓光,隱秘的告白和一個生澀的親吻。
往事還清晰得毫發畢現,似乎就發生在昨日。
比起那個還沒脫去少年英氣的鄭玉成,霍念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另一種男人。
鄭玉成意氣風發,帶著對愛情勢在必得的朝氣。霍念生不一樣,他遊刃有餘,又若即若離,精準掌握自己想要的距離,給人帶來本能的危險感。
仿佛隻要你落入他手裡,就有沒有再逃脫的可能。
陳文港把兩隻手抵在他胸前,鬆鬆緊緊,最後他還是抓住了霍念生的衣服。
直到手機鈴聲不厭其煩響到第二遍,昭示這不是騷擾來電,打電話的人多半真的有事。兩人驟然分開,響的是霍念生的手機,他理了理陳文港的領子: “進去吧。外麵冷。”陳文港進了客廳,卻有種不知何處容身的感覺。
他才發覺自己臉上燙得像著了火,剛剛發生的一切,猶如精神錯亂虛構出來的妄想。
然而唇齒之間還留著吮吸的觸感和溫度,真真切切。他回過頭,霍念生還在陽台上講電話,神色自如,甚至有說有笑,仿佛剛剛旖旎的畫麵裡主角不包括他自己。
陳文港也隨之冷靜下來,這個親吻,比起旖旎,不如說震驚更甚。
內心的不解和困惑像個越轉越大的漩渦,將他整個人裹挾其中,身為竹馬的鄭玉成,那一場表白來得天經地義,像霍
念生這樣的人,又是為了什麼?他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嗎?
陳文港低著頭,看到自己袖子在煙灰缸裡蹭了灰,他撣了撣,推開浴室的門。擰開龍頭,雪白的水流嘩啦衝出,他抬起頭,洗手台上方鏡麵明亮。裡麵的人正用一隻眼睛回視他。
霍念生掛了電話,又在陽台待了半分鐘才走回來,關上推拉門。
視線裡沒有陳文港的影子,霍念生等了一會兒,隻等來一聲巨響,嘩啦一聲,震耳欲聾,幾乎上下樓層都能聽見。光聽這個聲音,都能猜出什麼打碎了,他一個箭步,拉開浴室的門。
陳文港扶著洗手台,見霍念生進來,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後背貼在冰冷的瓷磚上。推拉門正對麵,原本光潔耀人的鏡子,呈放射狀鋪開蛛網似的裂紋。
大部分鏡片還靠背膠貼在牆上,一部分細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裡。它們互相反射,映出無數個陳文港,和無數張畸形殘變的麵孔,在鏡子裡,他露出一種冷漠得像被附了體的目光。
霍念生屈指敲敲長虹玻璃,示意自己過來了: "怎麼了?沒事吧?"陳文港把視線轉向他。
他盯著霍念生看了幾秒鐘,擠過他,轉身回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