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前塵往事(2 / 2)

線抬起來,是陳文港靠過來,腦袋枕著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閉著,好像被曬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動著。他呼吸很淺,胸膛不明顯地起伏,左手虛虛蜷著放在膝頭。他的手腕也很細,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會斷。

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兩下。陳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沒多久的時候,陳文港認識的一個病友,住在403的盧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兒女都從國外回來,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現得非常平靜,他們體麵地舉行了遺體告彆,然後把遺體送去太平間。

走廊那頭的小孩轉院了,好像是去了兒童醫院,具體不是很清楚。

病房裡病號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換,病人進進出出,不停地變換麵孔。

陳文港自己都沒想到,等他終於再次出院回家,已經又接近年關了。

想想,這一年居然就這樣到了尾聲。學校裡學生要期末考試,公司裡員工要寫個人述職,所有人都在總結和回望,隻有他,閒人一個,虛度時光,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

在春節前的一個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辭職。

她的兩個外孫已經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兒是新手媽媽,需要幫手。本來她早就做好了這個決定,還是為了照顧陳文港,才多拖了好幾個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請辭。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員工,但因為是過年期間,想請到合適的人手,一時也不容易調配。陳文港說算了,他有手有腳,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顧。

霍念生現在寶貝他寶貝得緊,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顧的特權。好在物業服務完備,可為業主提供酒店式服務,不像住家保姆那樣麵麵俱到,但家政□是沒問題的。

街上買年貨的人群烏央烏央,吃穿用戴,乾貨生鮮,不要錢似的往家裡搬。

霍念生帶陳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現場,一片人山人海。紅燈籠一串一串掛下來,攤主不停吆喝,有春聯,有古玩,最多的則是各種各樣的花,蝴蝶蘭、菊花、年桔、桃花,傳統的盆栽終歸最受歡迎,賣得最火爆,陳文港依然戴著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攬著他。

這麼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難鑽出來,專門來拍他們兩張照片。

/>霍念生買了兩盆金桔盆栽回家。

臘八的時候,雲頂大廈上門一位不速之客,陳文港又一次見到他那個堂哥霍振飛。

霍振飛是來探視的——他帶來幾盒名貴的血燕,堆放在玄關櫃上,自己脫了大衣,被邀請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他放鬆地跟陳文港寒暄,明知故問地關心了他的近況。

他觀察陳文港,醫生終於把他整出了一點模樣,比之前好一些,當然,跟正常人比還差得遠。這也不奇怪,他聽說過其他硫酸毀容的案例,折騰上十幾次、幾十次手術都是可能的。

他們閒聊起來,霍振飛提起父親今年過年想去寧安寺上香。

寧安寺建在臨市隸屬彰城的龍鳴山上,香火旺盛,名聲鼓噪,每年開年第一天,來搶頭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頭破血流。霍念生聽了覺得麻煩: "能不能請假啊?"

霍振飛說: “當然不能。”

霍念生問: “這又是哪來的主意?”

他堂哥說: “寧安寺供奉著爺爺的牌位,爺爺去世正好滿三年,爸爸那天還說夢到他。你就當哄老人家高興,陪他去求個家業興旺,子孫昌盛,過年嘛,一家人高高興興不好麼?"

霍振飛又說: “燒香拜佛,燒香拜佛,你要有什麼心願,不妨順道一起去求求啊。”霍念生大笑: “我又不信佛啊!怎麼我都人到中年,還像小學生一樣被長輩押去燒高香?”霍振飛露出無奈表情: "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總不好就差你一個,來吧。"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陳文港輕聲說: “你去吧。”

霍念生聽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翹著二郎腿,視線在陳文港和霍振飛之間打了個來回,仿佛在審慎地衡量什麼,思考什麼。

最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陳文港身上,不知為何,忽然說:"行行,去就是。要去幾天啊?"霍振飛說: “爸想留下吃兩天齋飯。你有事,燒完頭香你就自己回來。”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節這種節日,陳文港是真的無所謂,所謂閨家團圓,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他把霍念生買回來的金桔盆栽擺上,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擦乾淨。

冰箱裡照舊塞滿各種食材,霍念生這裡的冰箱像個百寶盒,永遠滿滿當當不會

缺乏。陳文港廚藝不精,霍念生讓他自己打邊爐,家裡有鍋,碗不用管,放水槽裡等家政收拾。

他煮了碗麵,端到茶幾來吃,打開電視,屋裡也夠熱鬨。電視節目裡,專家在講過年的傳統習俗,是每年都要重複的環節,再換個台,兩波人在辯論現代社會年味是不是越來越淡。

霍念生獨身一人,沒有成家,因此他自己沒帶司機,直接擠上了霍振飛一家三口的車。

霍家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出發,落腳點在山腳酒店。這裡能運營得起五星級酒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靠名山大寺帶動一方經濟,許多名流富豪格外青睞。

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攜家裡的小輩如願以償點燃第一支香。神佛像前,青煙嫋嫋,向上流淌,肅穆的鐘聲響徹天際。

嗡——

寧安寺曆史悠久,古樸莊嚴,掩映在一片紅牆綠樹之間,但並不安靜,從除夕夜開始,就人聲鼎沸,前來祈願的人群包裹得裡三層外三層,霍念生漸漸離群,他混入了遊客當中。

兩個女孩子上過香,手挽著手,從他身邊路過,喊喊喳喳的,聲音百靈似的婉轉。“都說這裡的護身符靈驗啊,開光的,你真的不買?回去送人也可以啊。”"我就是沒有人可送呀,不然幫楊老師看看,有沒有招桃花運的?"“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廟裡還賣桃花符嗎?”"在佛祖麵前都可以求姻緣,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飛牽著兒子,從月洞門後繞出來,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羈的堂弟正無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後院一棵盤根錯節的鬆樹上。

霍念生悠閒地倚著樹乾,昂著頭,眼神渺遠,他的姿態是鬆弛的,一隻手往下垂著。霍振飛看到他手心裡握著東西,指縫裡露出一截鮮豔的紅色絲絛。

霍念生聽到腳步聲,卻沒有看他們,他望的是廟宇頂上高聳的飛簷,仿佛他在這深林古刹之中,透過土和木的建築構造,凝視著佛陀的莊嚴法相。

入廟要把手機調成靜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機上有條未接來電。屏幕上是陳文港的號碼。

他怔了怔,撥回去,第一遍無人應答。撥到第二遍,電話才通了,那邊依然沒有聲音。霍念生站在窗戶邊上,他喊陳文港的名字,讓他彆慌,問怎麼了。回應他的依然是不

言不語的沉默,唯有一點越發厚重的喘息。霍念生蹙起眉頭眉頭,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嚕嚕滾在地上,將地毯撲濕了一片。

陳文港蜷在玄關,抱著膝蓋,他嘴唇翕動,隻是沒能發出聲音而已。他打電話原本是要求助的,聽到霍念生的聲音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喉頭像塞了棉花,試了幾次都開不了口。

過了半個小時,Amanda從父母家裡趕到老板的公寓。

她攙扶起陳文港,叫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至少從霍振飛來的那回就有一點症狀,最開始隻是若有似無的輕微疼痛,和稍微有點畏光。但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大問題,就沒有貿然說出來。

直到午覺起來,一下什麼都看不見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邊沒有一個人,熟悉的家裡突然變得寸步難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門邊,就無計可施了,甚至沒想起可以打急救電話。

交感性眼炎。

醫生解釋: “所以我們人體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儀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民間有時候說一隻眼睛失明,另一隻也會跟著看不見,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單眼受到外傷,刺激眼底產生眼內抗原,誘發自身免疫反應,就有可能連累另一隻健康的眼睛組織,受到無差彆攻擊,受傷的眼叫刺激眼,被連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創傷不一定會引發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傷後幾周、幾個月會發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過了幾十年才會突然出現……"

他嫻熟地在紙上畫了一隻眼球的示意圖,侃侃而談。

醫生講完了,停下來,他從醫很多年頭,富有經驗,給患者家屬留下理解和反應的時間。

霍念生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麵沉如水。他還穿著搶頭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啞光天鵝絨翻領,腳上的皮鞋鋥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場合的氣派。

他的手指隔著衣兜,蹭了蹭裡麵的金屬煙盒,然後移開了。

霍念生換了個姿勢,他謙遜溫和地提問: "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醫生寬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 “都是儀器了,我們身上的部件,原廠原配當然還是最好的,能不動就不要動,治療原則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後保視力,之前的處理沒有問題。隻是

有時候,還是要看看老天讓不讓你好過,實在保不住的話,那就當斷則斷。"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進一步會診的時間。

他進了病房大樓,還是新春時節,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輛推車床從他身邊推了過去,那病人看不清麵目,隻從被子裡露出一隻粗短的手,輸液器連著頂上的吊瓶。護工模樣的女人扶著一個老太太緩步挪下樓,她佝僂著腰,乾癟的手抓著牆邊的護欄。

有個中年醫生帶著幾個實習醫生,邊討論病案邊往外走。霍念生沿著步梯上樓,他數著門牌,找到房間。

陳文港已經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聽到推門聲和腳步聲,他重新慢慢坐起來。霍念生看見他摸索著,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隻手。那隻手在空中舉了片刻才得到回應,霍念生猶豫了幾秒,終於握上去。

陳文港感覺身邊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邊。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銳地嗅到熟悉的須後水和木質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歸宿,把兩條手臂纏上去,緊緊箍住霍念生的腰。

熾熱的呼吸噴在霍念生頸側,霍念生問: "嚇哭了?"

陳文港說: “沒有。”

他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為了大過年把所有人鬨得雞飛狗跳道歉。

霍念生坐在床頭,絮絮叨叨,又重新轉述了一遍醫生的話,又抱怨他是怎麼回事,一沒人看著就要出這麼多情況,又說下次再有什麼不舒服就早點說,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陳文港把頭貼在他頸窩,也不吭聲,任憑數落。

霍念生又換了副安撫的語氣,說不會有什麼事,他問了,視力又不是不能恢複了。他風塵仆仆趕回來,聲音低啞,每說一句話,陳文港就感覺到他胸腔相應的震動。

這把聲音陳文港是熟悉的,他閉著眼,卻難以想象出霍念生的麵孔,尤其是表情。因為聽起來簡直不是霍念生了,而是一副皮囊裡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更溫柔,更沉靜,但不像他。

他原來是這樣的嗎?光聽說話,誰會覺得這是個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嗎?霍念生把陳文港放平,仍然躺下,幫他撐開眼皮,滴了眼藥水。專家達成的意見一致,還是要做眼摘手術。陳文港進手術室那天,霍念生照例在外麵等他。

頭頂紅燈一直亮著,Amanda儘職儘責,也跟著坐在

等候區,但說實話,十分無聊。他們兩個無事可做,霍念生把手機橫過來,開著外放,低頭看一個手術科普視頻打發時間。

她瞥了一眼,三維動畫正在演示如何將六條外眼肌以及視神經——切斷,將眼球分離並摘除出來。不是實景,並不血肉模糊,對普通人來說還是有點挑戰神經,她很快移開了眼。

但霍念生也不怎麼在乎的樣子,過了會兒,他還讓Amanda去樓下買咖啡。她端著杯子回來,發現老板不見了。

Amanda四下找了一圈,最後才從窗戶裡看到目標。

二樓走廊外麵有個不小的露台,霍念生大概為了抽煙,換到了這個地方坐著。

他點著支煙,一條腿踩在椅沿,另一條腿支在地上。人高馬大的一個人,椅子顯得有點小了,這姿勢讓他像個破產的富商,身上還穿著高定,整個脊背透出說不出的頹敗和失意。

Amanda印象裡他已經很久沒吸了,還以為戒了,她找過去,在涼了之前把咖啡給他。霍念生接過來,先放在一邊,仍是吞雲吐霧。

他突然問: “說起來,你信佛嗎?”

Amanda茫然一瞬,但說: “我母親信的。她們有時候初一十五要去廟裡放泥鰍。”霍念生揚眉: “封建迷信啊。這頭撈了泥鰍,那頭給人花錢放生,真是好賺錢的生意。”Amanda便道: "這就不太清楚了,我沒太關注過這些。錢花了,她高興,也就算了。"兩人之間落下片刻沉默。

她又說: “大概這種事,講個心誠則靈,您要是想給陳先生祈福,我可以問問家母,給您介紹個聯係方式。初一到元宵,這段時間機會很多的。"

霍念生盯著她的臉,其實是在走神,半晌,表情突然一鬆。他朗聲笑道: “我心不誠,也沒有用啊!”霍念生把煙掐滅,正了正神色,不再開玩笑了,幾口喝完咖啡,起身扣上大衣扣子。

他身形筆挺,西褲裹著兩條長腿,一站直,身上那股頹唐感突然全部抖落了———掃而空,仿佛剛剛隻不過是一場幻覺,他又是那個處之泰然、滿不在乎的霍念生了。

Amanda後退了半步,讓開路,聽見他說: "不知道出來了沒,趕緊走吧,上去看看。"霍念生轉身路過垃圾桶,把空杯投了進去。

他們又等了兩個小時, “手術中”變成綠燈亮起。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人被推出來。

陳文港是局部麻醉,他人還有意識,但又不特彆清醒。他能夠聽到推車床軲轆滾動的聲音,灌在耳朵裡,卻似乎沒什麼特彆的意義。在沙沙沙沙的動靜裡,推車床一路進了病房。

男護士和護工想把他移動到床上,霍念生擺擺手,示意他們後退,他彎下腰,一個人反而更容易把陳文港打橫抱起來,放到病床上。陳文港的病號服垂下來,露出一截腰身。

霍念生扯起被子,給他蓋到胸口。

Amanda去樓下辦手續,護工也暫時出去了,紛紛擾擾一陣混亂,過後,空氣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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