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再剩其他的人,一個病號,一個健全人。
陳文港倚在枕頭上,他的頭微微偏著,右眼壓著紗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下麵原本應該是眼球的地方,現在變成了填充物。他的呼吸很不明顯,在被子下幾乎看不出胸膛起伏。
霍念生輕輕地拉過張椅子,坐在床邊。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柔: “你睡一會兒吧。”
麻藥的作用還在,陳文港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意識仿佛遊離在軀殼之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但過了一會兒,陳文港主動把眼閨上了。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
霍念生傾著身體,看著看著,甚至忍不住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不知看了多久,霍念生站起來,兩手抄兜,漫步似的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他去外麵換了拖鞋,腳步聲完全被地毯吸了進去。他停在窗邊,往下麵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Amanda過來了,她沒敢用力敲門,隻壓低聲音,勸老板休息一會兒,她可以代為看著。霍念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不用。他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都沒有了,沉肅得像剛剛走下談判桌。她識趣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擾。
霍念生在屋裡又轉兩圈,在護工回來之前,他從兜裡摸到了什麼,掏出來,是枚鮮紅的護身符。他舉著它看了半天,揚揚眉,又歎口氣,輕輕塞到了陳文港的枕頭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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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睡醒了,陳文港還是不肯說話。
在他進手術室前,霍念生還能跟他開上幾句玩笑,刻意找一點輕鬆的話題。失去右眼之後,他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大部分精神氣。他以沉默表達抗拒,徹底拒絕和這個世界交流。
術後陳文港摘除了右眼,但左眼也隻恢複了比較微弱的視力。
就算霍念生對此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主刀醫生已經是醫院眼科最好的大夫,業內頂尖。他也隻能謹慎地說,儘力而已。病人恢複到哪一步,跟他自己的身心狀態有很大關係。
陳文港鬱鬱寡歡,顯然他的身心狀態都不如醫生期待的樂觀。霍念生倒是絮絮叨叨,仿佛家裡上一任阿姨在他身上附體了。
陳文港看到那個護身符了,霍念生後來又把它係在床頭的掛鉤上。他嘴裡不停地找話題,說起大年初一廟裡搶頭香的盛況,有多
少男女老少在外麵徹夜排隊,說起寧安寺平時香火多麼旺盛,多麼受有錢人歡迎,過一會兒,他又問陳文港無不無聊,要不要打牌。
陳文港回上隻言片語,他就可以自己不間斷地往下說。
到了元宵節的時候,當天晚上,霍念生跟陳文港在病房看電視。
他們先看晚間新聞,現場連線記者身後,寶馬雕車,火樹銀花,映亮人群裡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然後霍念生換了個台,趕上一個搖滾巨星的演唱會,吼得聲嘶力竭。
陳文港突然說: “你能不能幫我買本盲文教程。”
霍念生按遙控器的手頓了頓,才說:“要那個乾什麼?”
陳文港說: “想學學。”
霍念生用胳膊肘撐在沙發扶手上,陳文港說話時正躺在他懷裡。他的臉麵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實也看不清多少東西,隻是一直在聽聲音。霍念生放下遙控器,給他理了理額前的頭發。
他難得心平氣和地說: "你不要什麼都往壞裡想,天不會塌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然後他又道: "你這個眼睛,我說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賭?"陳文港張了張口,他還沒說話,霍念生把食指壓在他嘴唇上。他俯身,噙住了陳文港的嘴唇。
他們唇齒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兩條魚,在乾涸中相濡以沫。
陳文港跟他分開之後又疲憊地躺了下去。這次他換了個方向,蜷在沙發上,眼睫低低地垂著,霍念生低頭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了點笑意的弧度,但其實隻有個弧度,沒笑出來。
霍念生說: “會好的。”
陳文港枕著自己的手臂,以這個從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邊臉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沒有對焦,但在他目光深處的某個地方,始終藏著一種稚子般的無辜,有經曆痛苦的痕跡,但依然沒有怨憤和不平。
電視裡搖滾的聲音持續吵鬨,過了片刻,陳文港說了句: “不會了。”霍念生笑了笑,沒有接他的喪氣話。但不管怎麼樣,已經走到現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了。
就算發生了最壞的情況,就算陳文港真的失明了,那也隻能他們兩個一起承擔不幸。霍念生做好了一輩子照顧他的準備。陳文港想讀書看報,他可以給他念,陳文港
想去哪,霍念生會帶他出去。他甘願承擔這一切麻煩。也許他們後半輩子就這麼綁在一起了。
霍念生心裡無端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文港的場景。
他看到那個孩子,逗他說話,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時候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命運會把他們帶到何處。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會許個願,希望他能好好長大,不要受到任何傷害。陳文港睡著了,一隻手耷拉下來,在沙發外麵支著,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值得慶幸的是,預計的最壞情況也沒有發生。
照醫生的說法,陳文港剩下的一隻眼睛還是可以保得住的。
隻是出院的時候,他視力恢複得不那麼理想。他們回到雲頂大廈,進電梯的時候,陳文港差點絆了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陳文港一下甩開了他的手。
他反應過來,又抬起頭,覷著霍念生的臉色。
霍念生仿佛什麼也沒察覺,他倒還是很高興的樣子,打開門,感慨終於回家了。
護工也是跟他們一起回來的。他幫忙提著大包小包一堆東西,把東西收拾了一下,熟悉了公寓環境,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霍念生沒有讓他住在家裡。
這樣,白天的時候,護工寸步不離地跟著陳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家後他就離開了。然後霍念生會接手,他親自照顧病患。他現在每天沒事就回到雲頂大廈這邊,過著和陳文港朝夕相對的生活。陳文港沒有失明,也沒有恢複到原先的實力水平。世界在他眼裡是模糊的輪廓和色塊,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還是需要幫助。霍念生幫他洗頭洗澡,倒水給他吃藥。
午飯和晚飯是家政人員上門煮的,至於早上,霍念生有時候去街邊買,有時候他自己研究怎麼做一點簡單的吃食。冰箱裡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熱一籠包子和燒麥,煎個雞蛋和培根,做個三明治,這些也不至於難到學不會。他甚至做出了點樂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時,這裡真的像是他的一個家了。
馬場、夜店、酒莊、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這些地方漸漸很少再出現霍念生的身影。
接連兩月,他不拋頭露麵,那些小報反而惦記起他們的老熟人霍公子來。他們經過分析,得出一個大跌眼鏡結論——他竟然真的像收心了,和現在的情人玩起了居家過日子的戲碼。
有營銷號說目睹他從超市出來,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路
,手裡提著超市購物袋。自然,大多數人仍是將信將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暫時性的情趣。但這也算了不得了,不管是誰有這麼大的辦法,把他拿捏在手心裡。
任憑外麵猜得如何熱鬨,陳文港深居簡出。他不怎麼看新聞,這些也對他沒什麼影響。他出院以後,霍振飛還又一次上門探望,但連他人都沒見一麵。
霍振飛過來的時候,陳文港在屋裡睡覺,霍念生閒著,他把堂哥讓進屋裡,絲毫沒有進去把人叫醒的意思,隻陪他在客廳喝了兩杯。
霍振飛往那邊看了幾眼。次臥的門緊緊閉著,像個嚴防死守的禁區。
這自然也逃不過霍念生的眼睛,他調侃霍振飛: "對彆人家臥室這麼有興趣?"霍振飛笑笑,喝了口威士忌,嘴裡嘗到冰涼的麥芽焦香和一股煙熏味。他向霍念生傾了傾身子,開口語氣卻是很正經的,問他以後怎麼打算。霍念生端著杯子,認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紋: "什麼怎麼打算?""就是他這個情況,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好?以後你想怎麼安排他?""不知道,又不急,養著看吧。我都沒想過,你替我想那麼多。"
“已經養了兩年了。”霍振飛突然這麼說,他不無擔心地看著霍念生, "你把他接到家裡,養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兩年了,他還在你這裡。"
霍念生聞言笑了,看著他問: “我高興,也不行?”
霍振飛開始翻舊賬: “去年過年就是這樣,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煙跑了,今年又是,本來高高興興團聚的機會,你連年都過不完一整個。他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你就緊張兮兮跑回來。那天燒了頭香,祭拜爺爺,全家所有人都在,隻有你溜號,爸爸還問你有什麼天大的急事,說走就要走,我找個理由替你圓過去了。我當時都沒來得及問,就非得你回來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機全都辭職了?這麼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個人幫忙把他送醫院?"
"去世的人和一個大活人啊!”霍念生不以為意,“哪個重要?"霍振飛說: "你是主刀醫生?你在場和不在場會有什麼區彆嗎?"
霍念生露出離奇的眼神: "這話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還沒法幫忙呢。你有時間來教育我,怎麼不去和自己老婆說,她生的時候,你在不在
產房外麵等著都一樣?"
他臉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飛主動讓了步,往回找補,表示自己隻是一時口快,無心之失。霍念生喝乾了杯裡的酒,也沒有再針鋒相對。兩人又倒了兩杯酒,不再說這些了。他們堂兄弟兩個在同輩人裡是走得比較近的,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說太多還是越界的。
霍振飛告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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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念生推開臥室的門,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陳文港。陳文港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單薄的被子裹住整個身體,隻露一截白皙的腳踝。
但他其實沒有睡著,聽到腳步聲就主動坐了起來。房間隔音很好,他應該聽不到客廳裡有什麼動靜。霍念生坐到床邊,若無其事地問: "你晚上想吃什麼?"
陳文港過了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說:“隨便。”
霍念生說:“隨便是最難搞的。”
陳文港想了半天,未果,還是在霍念生提供了兩種選擇後,他指定了其中一種。
床頭櫃上放著他的筆記本,是陳文港原來畫畫用的那個,這是霍念生給他放在床頭的。霍念生隨手拿起來,翻了翻,見進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頁,一張速寫都沒有多出來。
甚至去年那個台曆用完之後,陳文港也不再劃新的了。霍念生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他突發奇想:"明天我們去海邊玩吧。"
陳文港似乎還是猶豫,不是很願意出門的樣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絕,霍念生自說自話,已經去衣帽間給他找出門要穿的衣服。衣帽間裡現在掛了陳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了一件寬大的條紋衫和一條休閒褲。翌日,他們果真去了海邊兜風。
霍念生把車停在路邊,他拉著陳文港,順著陡峭的台階滑了下去。
海灘上黑色的礁石林立,遠處嘉立著一座藍頂白牆的燈塔,頗顯孤獨。海風獵獵刮在臉上,帶來海洋深處潮濕的鹹味。這一帶都是防波堤,不是什麼景區,也看不到遊客。隻有遠處一個黑點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釣,再往更遠看,海上浮著一艘小船,上麵也有人在釣魚。
陳文港扶著欄杆,霍念生右手也撐在欄杆上,左手摟住他的肩膀。茫茫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幾個活人,每個人各乾各的,互不乾擾。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廣豪、太荒涼,以至在它麵前,塵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滿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了。看得久了,陳文港幽幽歎出一口氣來。
他望著模糊的地平線,那後麵藏著很多島嶼,是他不知道的遠方。霍念生像平常一樣跟他聊天,這天陳文港難得都回應了,他也說了很多話。他們從白天待到日落,後來站累了,下去坐到礁石上,就這麼待了一整天。到最後,陳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達了離開的想法。霍念生一時沒有說話。
他用玩笑的語氣問陳文港怎麼回事,突然又提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