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前塵往事(2 / 2)

不同於以前幾次,這回陳文港態度堅決。他不隻是說說而已,而是切實準備付諸行動了。霍振飛能意識到,他自己也能意識得到。他拖累了霍念生兩年,他們的故事已經拖得太長了。

他下不了手畫上休止符,不過是出於私心,但什麼戲劇都得有走到尾聲的一天。霍念生沒答應,他們頭頂的夜幕深邃,有無數星子閃爍。他含糊其辭地說: “再說吧。”

臨走之前,霍念生在海灘上撿了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是帶回去收藏起來。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上車,回家。

任陳文港好說歹說,霍念生突然展現出了強勢的控製欲,他不點頭,兩人甚至頭一次進入了類似冷戰的局麵。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並不覺得陳文港能夠一個人生存下去——這和他的臉,跟他的視力,跟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或者工作能力無關。在霍念生眼裡,他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飄飄忽忽,連隨風漂泊都做不到,還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兒去。

但陳文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失蹤了。

夏季多雨,氣象台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下午到晚間,本市將有大到暴雨,風力預計可達六級,提醒廣大居民出行注意安全,避開高空墜物。

霍念生回家路上,司機開得很慢,說有點堵車。

黑雲壓城,仿佛滂沱大雨隨時將要落下。好容易從車流中殺出來,經過紅綠燈,前方懸著學校減速的標誌牌,他們停在人行道前,一隊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手牽手排隊過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開燈,室內空空蕩蕩,隻有一片靜寂。

他喊了幾聲“文港”。

沒人回答。

護工接到電話的時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問下,戰戰兢兢彙報了一

天的行程。

上午護工送陳文港去做針灸——平時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護工代勞。他們返回雲頂大廈之後,陳文港說快下雨了,讓護工提前回家,反正霍念生很快也會回來。

他的失蹤沒有一點征兆,又帶著蓄謀已久的意味。

電話那頭,護工的聲音不安起來,他問雇主要不要報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讓他隨時待機。然後他掛了電話,打開手機軟件,地圖上跳出個藍點。

他在陳文港手機上做過一點設置,使得陳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機上。陳文港是知道的,他當時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數,現在突然派上了用場。

道行樹枝葉東搖西擺,行人步履匆匆,空氣裡已經有了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著窗外每個人看,他的臉色冷得像結了冰。

被叫回來的司機自覺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門,踩著市區的限速上限駕駛。他們遠離了市中心,車速再度快了些。代表陳文港的藍點還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他應該是乘坐了交通工具。

陳文港的定位停下了,他停留的位置是海邊,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快到的時候,霍念生喊了停。

勞斯萊斯在路邊剛剛泊穩,霍念生就下了車,他甩上車門,一路小跑。

這裡還是他和陳文港上次到海邊兜風的海岸線,隻是換了另一個位置。

這段防波堤變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欄杆下麵就是黑色的海。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鐘,天氣陰暗,已經黑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驚心動魄地怒吼。

陳文港坐在欄杆上,肩膀瘦削,疾風灌滿他的衣服。就算他不鬆手,也仿佛隨時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從後麵一點一點走近,靠得夠近了,才輕輕喊了聲: "文港。"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耳朵裡灌滿呼呼啦啦的風聲。但陳文港已經發現他來了,他扭回頭,跟霍念生對視。相較於霍念生,陳文港心裡異樣平靜。

幾個小時之前,他的確想不開,說是一時衝動也好,說是想了很久也好,他打發了護工,便鎖門乘電梯下了樓。他熟悉這附近的地形,頂著路人的注目搭上一輛公車,一路到了海邊。

但陳文港

盯著手機,他知道他的賬號綁定了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麼時候發現他不在,如果發現得早,很可能過幾個小時就會趕來。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還剩下的最後一個執念。

直到那個熟悉身真的影躍入眼簾,陳文港又恍如從夢裡驚醒。紛亂的思緒中,理智猛然回籠-他簡直是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怎麼能當著霍念生的麵跳下去?

但一閃而過的,是另一個剛剛浮起就被按下的念頭,霍念生會記得他嗎?

對方一步步靠進,陳文港紋絲不動。他耐心等著。到了夠得著的距離內,霍念生一個箭步上前。陳文港其實毫無反抗,很輕易地任憑他拽下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著他,幾乎一路拖一路走。他們回到車邊,霍念生打開車門,把陳文港塞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陳文港被摔了個不舒服的姿勢,來不及調整,就被按住了。

霍念生揚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嗬斥陳文港:"沒人教過你爬高上低有危險,是不是?"

陳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了他一眼,隨後便閉上了眼,一言不發。他製造了這樣一出鬨劇,霍念生發火是應該的。霍念生還在氣頭上,又拍了他兩下,前排司機同樣一聲不吭,仿佛車裡壓根沒

有第三個人存在。

陳文港的手指蜷了蜷,他聽到呼嘯的風聲被關在窗外,反襯得車廂裡更加安靜。隻有霍念生一個人在開口,他質問陳文港有沒有安全常識,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欄杆上,但對於他的主觀意圖絕口不提。仿佛這隻是陳文港一次心血來潮,任性地在這種鬼天氣跑出來看海。

霍念生恢複了冷靜,他吩咐司機開車,老李立刻擰了鑰匙,發動汽車。返程的時候,傾盆大雨落了下來。

像是陳文港第一次來雲頂大廈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陳文港為給他增添無謂的工作道了歉。

從地庫到電梯,霍念生一路緊緊攥著他的手腕,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他們回了家,霍念生推了一下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進去。陳文港換了拖鞋,他似乎不明顯地鬆了口氣。

陳文港蜷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望著霍念生在廚房進進出出。

霍念生已經教訓過他,回家之後便隻字

不提。雖然說那幾下巴掌、幾句訓斥,作為懲戒,和陳文港行為的性質比起來輕描淡寫得猶如兒戲。外麵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簡單地做了點吃的,他解凍冰箱裡的肉末,煮了鍋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後叫陳文港洗手上桌。

飯後,碗盤堆在桌麵,陳文港站起來,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機裡,洗手擦乾,一回頭,霍念生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霍念生把他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極其易碎的東西。他親了親陳文港的發頂,又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皮。陳文港突然濕了眼眶。

他抱著霍念生,低聲啜泣,持續了好一會兒。霍念生還從沒見他哭過,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也一次都沒有。陳文港把臉埋在他懷裡,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滾,仿佛他反應極其鈍感,所有悲傷和委屈延遲了很久才迎頭趕上。霍念生摟著他,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慰。

他們躺在床上,用體溫烘著彼此,暴雨如注,衝刷天地。

霍念生或許會希望,這天的事也隨著雨水衝刷乾淨,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後來陳文港也保證了下次不再“離家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東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靜的河道底下潛藏著暗流,引而不發。

護工更加謹慎地跟著陳文港,不讓他離開視線片刻。

家裡的安全隱患也一條接一條地排除,廚房的刀架放在櫥櫃裡,櫥櫃上加了密碼鎖,落地窗上同樣加了鎖,變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樣子,浴室裡剃須刀換成了不可拆卸的電動式。

整棟公寓裡,想找到一把剪刀、一隻打火機,甚至一截金屬棍,都是難上加難。霍念生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儘他所能陪伴陳文港。他表現已經堪稱溫柔。但溫柔沒法阻止陳文港,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夠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了極端行為——陳文港服用了幾片頭孢呋辛酯片,然後設法打開了酒櫃。頭孢類藥物和酒精同時服用會引起雙硫侖樣反應,嚴重者導致休克活死亡。幸而護工及時發現,救護車風馳電掣,把人送到醫院洗胃。

陳文港醒來的時候,手背上已經紮著輸液針頭。有人在外麵和醫生說話。他躺在病床上,惡心,想吐,暈眩得厲害。過了一會兒,門推開了,霍念生進來,拖了把椅子,坐在床頭。

陳文港直到很久之後,都很難忘記他此時的表情。

霍念生沒有

發火,沒有無奈,也不是漠然,他隻是久久盯著陳文港,麵容平靜。他俯身柔聲和陳文港說話,連一個加重的標點符號都沒有。陳文港扭過頭去,覺得對不起他。這次他能坐起來的時候,有人拿來一套厚厚的測評量表給他填。

陳文港填了兩遍。

第一遍的結果是輕度抑鬱和輕度焦慮傾向,過了一天,那個讓他填表的人又送來一份,好聲好氣地勸說他如實填寫。等他好起來之後,被轉到了精神科,做更全麵的檢查。

他查了腦電圖,頭顱CT,心電圖,抽了血,檢查了肝腎功能和甲狀腺功能。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伴有嚴重的軀體化症狀,認知功能受損。

這個結果並不輕鬆,但仿佛終於給出了一種答案,好過在困局裡磕磕碰碰,不得其法。既然有病就是可以治的,醫生的建議是藥物治療。

隻是精神類藥物大多伴隨嚴重的副作用。霍念生拆開一盒鹽酸西替利嗪,他研究那張長得過分的說明書,看到:頭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腎功能損傷………

他問醫生:“就不能開點溫和的藥物?進口藥呢?有沒有不那麼受罪的?”

醫生在走廊上解釋:“霍先生,不是錢的問題,如果病人不需要我們肯定也不會隨便亂開,精神類藥物大都是作用於中樞神經係統,您想,怎麼可能有傷害小的呢?"

陳文港坐在沙發上,依然是蜷著膝蓋的姿勢,他看著外麵兩個人討論。

霍念生再進來的時候,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抄著兜,把幾盒藥扔到桌上。結果一盒滑過頭,掉到了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站在桌前不知想些什麼,最後長長出了口氣。

霍念生轉過來的時候,他無奈地開玩笑:“寶貝兒,你真是來克我的。”

陳文港把兩條腿從沙發上放了下去,他張了張嘴,原本想說什麼,也被這一聲叫停了。

他看著霍念生,像是反應不過來,又像不明白他的態度。霍念生走過來,他前所未有地溫聲軟語,他摟著撚著陳文港,撚著他的一綹頭發把玩:“那就吃吃試試?不舒服咱們就停。”

陳文港沒有反對,何況他也沒有選擇,這是對他自己和身邊的人負責。他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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