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前塵往事(2 / 2)

陳文港翻身坐起,他走到棺前,久久凝視。

兩天來,他就這麼望著一個冰冷而陌生的霍念生,他們共處一室,有時候,陳文港覺得,這兩天或許永遠不會過去了。

它們會在他剩餘的生命裡,就這樣無限地循環下去。

過了許久,他把兩指探入霍念生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枚紅色的護身符。

那是陳文港給他換衣服時放進去的,他原本想讓霍念生把它帶走。

但忽然之間,他又強烈地舍不得了。陳文港心裡如同烈日灼燒似的難熬,他把這護身符緊緊攥在手裡,手指蜷起來,又慢慢鬆開了。他伸長手臂,去摸了摸那張曾經熟悉的臉。

陳文港用低柔的聲音和他商量:“以後見麵再帶給你,可以嗎?”

淩晨兩二點的時候,他又眯了一會兒,不知從第幾覺裡醒來,陳文港突然聽見狗叫。

他一睜眼便坐起來,有個陌生的影子在地上掙紮,和哈雷纏鬥在一起。

相機和鏡頭摔了一地,原來是有記者溜進來,被哈雷發現了,護衛犬不是白訓練的,哈雷已經占了上風,凶狠地把人壓在地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擱在記者脖子上頭。

記者嚇了個半死,他大喊起來:“救命!救命!狗,快管管狗!”

陳文港走過

() 去,叫住哈雷,卻沒有立刻讓它鬆開。

他冷冷地俯視記者,然後視線轉向地上的東西。

陳文港拾起了相機,機身十分迷你,他按了幾下,調出儲存卡裡的東西,不僅有照片,還有視頻,他按了播放鍵,視頻畫麵動了起來。他看到自,脊背對著鏡頭,身體俯在棺邊:

“要不是因為我,你想想自己活得多瀟灑,用得著一年到頭往醫院裡跑,給我洗澡,給我換藥,給我做飯,琢磨我喜歡吃什麼,觀察我臉色高不高興,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

“我有一點風吹草動,你就要當成天大的事,我發火發脾氣,反而讓你賠笑臉哄我,哪有這樣的道理,還得提心吊膽,怕我哪天想不開……不是我想不開,是你想不開。你早該轉過彎來了,其實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你為我付出的七年,我都替你覺得不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陳文港低著頭,他啜泣出聲,“你再看我一眼……”

陳文港漠然看了眼背後,從拍攝角度判斷,這相機被藏在送來的一個花藍裡。

他掰開後蓋,研究了一下,摳出儲存卡,高高揚起左手。

記者驚恐地看著他,抬手捂住腦袋,陳文港倒是沒有砸,隻是鬆了手。相機重重摔到地麵,機身四分五裂。他冷冷地抬起腳,鞋跟把它的零件踩得更碎。

那記者自知理虧,反而強詞奪理起來:“這是我的個人財產!”他嚷嚷著,“我把相機落在殯儀館,想回來取,難道也有錯?你又是縱狗傷人,又是毀人財物,是犯法的!”

陳文港說:“是嗎?你把法院傳票寄給我,我賠給你。”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對方,哈雷喉中發出更加瘮人的低吼。

它的涎水滴到了記者脖子上,仿佛下一口就能咬斷喉管,記者再裝不出氣勢,放軟語氣,哀求陳文港把狗叫走,他說他隻是想搶一條新聞,職業需要,無可厚非,真的下不為例。

良久,陳文港突然招招手,哈雷終於鬆了爪。

記者連滾帶爬,一骨碌爬起來,這才看出他個子很矮,其貌不揚,長相沒什麼特色。

他哧溜到了門口,腳下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個狗啃泥,立刻重新爬起來,不見蹤影。

陳文港想把那張存儲卡掰折,他捏著卡緣,突然又停下了。

他把那張卡裝到自己兜裡。

然後陳文港坐回去,靜靜地等待。

他盯著牆上的時鐘,秒針一下一下走動,分針則緩慢移動,他看著時針一點點指向五點。

殯儀館位於郊外,不知何處隱隱傳來雞鳴。

六點,天色開始亮了。

七點,工作人員上班。

開始有穿著工作製服的人在外麵走動。

Amanda來了,祝律師來了,康明和俞山丁也都到了靈堂,還有兩個霍念生生前親信的下屬,隻有他們幾人秘密和遺體做最後的告彆。氣氛肅穆,眾人依次上前鞠躬。

殯儀館的經理帶人

進來,他畢恭畢敬,工作人員熟練地封棺,預備送去火葬場。

棺蓋緩緩合上,直到此時,陳文港仿佛才從渾渾噩噩中豁然驚醒。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他的愛人。

Amanda過來扶住他,陳文港晃了一下,但他搖搖頭,把她的手推開了。

*

四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把棺木抬上靈車,但其實不用開很遠,火葬場就在殯儀館隔壁。

陳文港上車,又跟著棺材下了車,他跟在後麵,帶著哈雷一直走,直到有人攔了他一把。

那人指指牆上,按照規定,家屬不許在火化時旁觀。

Amanda不知第幾次歎氣,她上前拽住陳文港的胳膊,陳文港怔怔看著對方,眼神明顯空洞而茫然。她上前幫忙解釋,他可能其實什麼都沒聽懂,隻是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她。

經過通融,陳文港被準許待到送入焚化爐的那一刻。

工作人員圓頭圓腦,有張憨厚的臉,他跟同事配合,把鐵床推了進去。遺體被吞沒了,那爐子的開口也並不大,讓陳文港想起了太平間的停屍櫃。

他突然抓住工作人員的手,力道奇大,捏得對方的手臂一片青紅。

旁邊祝律師幾個連忙上前規勸,工作人員的脾氣很好,都還沒有生氣,隻是麵露無奈,也寬慰了幾句,說所以才規定家屬不能在這裡看下去,畢竟,沒有幾個人情感上能受得了。

聞言,陳文港自己冷靜下來,他一點點鬆開了手。

他的手指哆嗦得厲害。

祝律師立刻從後麵架住他。

鐵門緊閉,聲浪隆隆,他們待在等候室,所有人默不作聲。

過了五十分鐘,鐵門忽然開了,熱氣立刻湧了進來,然後是鐵床被推出來,床上是個長方形的鐵盆。那盆中不全是骨灰,還有許多碎骨——其實一個人是不能燒儘的,火化以後,大的骨頭會留下來。看不見的地方,工作人員已經把它們敲碎了,灰白色的骨片散落在灰中。

生來死去,能夠留下的不過是這麼多東西。

祝律師看了陳文港一眼,他們誰都沒有動。

良久,陳文港抬起手,他什麼話也沒說,隻是拿起金屬夾,開始把碎骨夾到骨灰盒裡。

骨頭,然後是骨灰。他抱著骨灰盒走出殯儀館的時候,甚至還能感覺到手上的溫熱。

這就是霍念生留給他最後的溫度了。

回去之後,陳文港終於睡了一覺,近乎強製,Amanda叫來家庭醫生,給他打了針安定。

這是極其漫長的一覺,他幾乎睡了一天一夜。

他的身體亟需休息,但睡眠質量並不高。他在夢中見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隻是沒見到霍念生。

陳文港也知道,他現在不能崩潰——接下來還有葬禮要辦,還有各種關係要對接,還要麵對霍家林林總總一攤麻煩。霍念生走了,他無法再躲到任何人身後了。

其實按照Am

anda的安排,

整個喪葬流程照西式禮儀來辦,

簡單安靜。她已經聯係好教堂,然而俞山丁更接地氣,他補充說香燭要擺,供也要上,兩邊又不衝突,在家裡擺就是了。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萬一呢?

萬一呢?

民間說法,頭七的時候,逝者的魂魄會返回家中。

家人要在魂魄歸來之前,親手準備一頓供飯,然後回避,不能露麵。

即便實在睡不著,也最好躲在被窩裡,以免逝者見到牽掛,魂魄困住不能離去。

陳文港起得很早,他一整天都待在廚房,從上午就開始刮麟、剖魚,一點點掏出內臟。

他把手機放在身邊,一邊搜一邊準備食材,他切肉和擇菜的效率都低得令人發指,但他神情專注,極其仔細,好像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都備好了,時間還早,他轉而給哈雷煮了點東西,早早喂過了它。

之後他在沙發上呆坐,一點胃口也沒有,什麼都不想吃,等到傍晚,開始繼續忙活。

魚被扔到滾熱的油鍋裡,刺啦一聲,白煙四起,陳文港後退半步,熱油濺到了他的手腕。

他甩了甩手,然後是豉油雞,煲汁鴨,椒鹽瀨尿蝦,煎釀二寶……

陳文港忙忙碌碌,到了臨近午夜,滿滿當當將菜品擺桌,還有白飯、糕點、水果、酒水,每樣放在該放的位置,然後他躲到臥室,關上了門,這時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圍裙。

他解開帶子,隨手脫下來扔在地上,突然長出一口氣,身子一矮,貼到牆上。

陳文港捂住了臉。

十二點一分一秒地到了,陳文港靠在牆上,他把額頭抵著門板,聽不到外麵有一絲動靜。

他轉過臉,慢慢走到床邊,陳文港坐下來,看到床頭櫃上的相框。

上麵是霍念生和他的合影——毀容之後的頭幾年,陳文港其實沒再拍過照片,但這兩年,他好像慢慢可以釋懷了,反正,至少霍念生不在意,他愛拍就拍吧,陳文港都可以配合。

相框裡,陳文港坐在沙發上,霍念生胳膊肘搭著靠背,他微笑著望向鏡頭。

陳文港用手指摩挲他的臉。

他忽然站起來,不管不顧地把臥室門打開了,啪啦一聲,是客廳窗戶沒關,空氣對流,外麵的風呼一下湧進來,把什麼東西刮倒了。哈雷原本都睡著了,聞聲立刻跑去查看。

陳文港站在客廳中央,形單影隻,他四下環顧,什麼都沒有,隻有夜風吹拂在身。

他一動不動立了很久,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不知怎麼,時間都已經快到兩點。

陳文港拉開椅子,他坐下來,麵前桌上琳琅滿目。

杯裡已經倒滿了酒,他端起來,灑在地上,接著又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儘。

陳文港拿起筷子,挾了隻瀨尿蝦,送進嘴裡。食物已經涼透了,一點熱氣也沒有。椒鹽有點鹹,魚炸得略微過頭,雞也稍微有點冷腥,但總地來說,不精益求精的話,還可以入口。

陳文港端著碗,往嘴裡送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吃相斯文,十分克製,但是吃了很久,一直沒有停歇。到最後,他把這整桌菜都吃光了。

哈雷在桌下用鼻子嗅他的腿,陳文港摸了摸它:“這些口味太重,你不能吃。去睡吧。”

他把空盤空碗留在桌上,自己也起身,洗漱,然後重新回臥室去了。

陳文港走到床邊,把相框拿起來,霍念生依然溫柔地望著他。

他輕輕低下頭,親了親霍念生的臉,給了他一個訣彆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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