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索言已經連續工作了四十幾個小時,沒休息過。
春節是個喜慶的日子,熱鬨,團圓。但那是對普通人來講的,對眼科醫生來說,春節是一場硬仗。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很多從各處送來的眼急傷眼外傷患者,被鞭炮炸傷眼睛的,馬上就得安排急診手術,爭分奪秒儘可能多地保住眼睛。
從湯索言進了醫院開始到今天,他還沒有任何一年的春節是回家過的。
一台手術剛做完,器械護士還在檢查手術器械,巡回護士在幫忙清理手術台,湯索言先沒出去,在手術室的椅子上坐了會兒。
值班醫生走進來,低聲對他道:“湯主任,您歇會兒?我剛問過急診那邊,暫時沒有需要手術的。”
他說完自己先苦笑了下:“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不僅僅是暫時的。”
湯索言點了點頭,說:“希望吧。”
湯索言的辦公室對麵是住院樓,醫院是個節日氣氛不重的地方,這種日子但凡能回家的都回家了,春節還在住院的自然也沒什麼心情過節。不過還是有些家屬自己準備了小紅燈籠,透過窗戶能看到一個個小小的紅光。
在醫院裡紅色從來不是什麼好顏色,可這時候星星點點的紅光卻也難得地讓人看了覺得挺暖。
湯索言看了眼手機,淩晨四點剛過。
晚上七點開始進的手術室,現在才出來,十幾台手術做下來,長時間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人的神經幾乎是麻木的。其實到現在也並不能真正的鬆懈,因為下一台急診手術隨時都可能來。
辦公室有一個簡易折疊床,是科裡小大夫提前給他準備的,知道這幾天他都得在醫院值班,組裡醫生們早就做好了戰前準備。湯索言沒拿出來用,在天亮之前得保持自己清醒。
手機在抽屜裡震動,上麵很多消息,湯索言點開大概看了看,多數都是拜年的,沒有唐寧的消息。
他打開置頂的跟唐寧的消息界麵,發了一條過去:新年快樂,小寧。
這條消息唐寧沒回,大概是睡著了。
聊天界麵裡他們上一次的消息還是半個月之前,年前的這些天,他們連電話都沒打過幾個。
湯索言簡單洗漱之後,在辦公桌上趴了會兒,半睡半醒,眼睛閉上腦子裡晃過的都是一張張檢查報告和眼CT影像。
三院眼科名聲在外,外省治不了的傷患來這找希望,眼急傷患者第一時間都是朝三院來,好像到這兒來心裡就有底了,眼睛就有救了。
湯索言是三院眼科副主任,眼科第一把刀。
他是院長徐石教授的嫡係親學生,徐老當初親自把他從國外帶了回來,讓他從科研回到臨床,從實驗室回到手術室拿起刀。很多患者寧可放棄醫保選擇自費也要往三院來,衝的是徐石教授,也衝湯索言。
湯索言手很穩,臨床一些緊急判斷嚴謹果敢,一些被外省醫院判了死刑的眼病經他手有了轉機,這樣的患者把他當神仙。
短暫地休息了不到兩個小時,六點前,組裡醫生敲開他的門:“湯主任,急診二線眼外傷患者,左眼眼球破裂,視網膜脫離,急診請您過去看看。”
湯索言在門開的那刻就已經清醒了,醫生一句話說完,他已經站了起來,跟著出去了。
三院眼科的任何一位醫生都不差,然而患者家屬是本院的一位內科醫生,堅持要湯索言來做這個手術。
患者是個四歲的女童,家裡帶著回奶奶家過年,半夜放鞭炮的時候被崩起的炮竹炸傷了眼睛。左眼周邊遍布被火星濺過的灼傷,右眼眼瞼上也有幾處。臨近的縣城醫院做不了這種手術,隻做了緊急處理,救護車一路連夜送過來的。
女童的父親是院裡一位內科住院醫,這會兒同事之間省掉了不必要的寒暄和問候,專業素質使他能夠冷靜地聽著醫生講手術可能發生的種種後果,而後迅速簽字。他妻子哭得很厲害,但也儘量安靜,沒乾擾醫生工作。
視網膜複位,做完整縫合,單就這場手術而言,湯索言已經把它做到了最佳的完成度。
可術後的一切反應和發展都不可估計。視力還能殘存多少,眼球是否萎縮,視網膜會否再度脫離等等,這些都要等之後再看。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這隻眼睛想要徹底治愈是不可能的,小姑娘很大可能今後就隻剩一隻眼睛看世界了。萬幸的是隻傷到了一隻眼,湯索言這一晚還剛做了個雙眼破裂的手術,十七歲的高中生,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
傷病麵前人人都平等,不會因為你的身份留下半絲情麵,高中生之後還要做角膜移植,但視力能留下多少,誰也預判不出。
——所以哪有什麼神仙,再厲害的醫生也都是凡人。
湯索言離開醫院休班已經是初二的中午了,查房過後又單獨下病區看過幾個需要重點關注的病人,住院醫跟在他身後小聲地描述著患者的術後情況,湯索言分彆交代過之後才換了衣服下班。
幾天沒出過醫院,進來的時候還是年前,現在年味兒已經淡了。
他先回家洗澡換了身衣服,爸媽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問他什麼時間回,兩位中醫教授對他這樣熬夜值班很憂慮,好在湯索言平時並不用值夜班。手機裡一直沒有過唐寧的消息,湯索言洗完澡給他打了一個。
唐寧的電話是實習生接的,年紀輕輕的一個學生的聲音:“您好,唐醫生現在不方便聽電話。”
湯索言問他:“在手術室?”
對方非常禮貌地答道:“嗯對,唐醫生有台急診手術,等他出來我讓他給您回電話?”
湯索言說:“不用了,沒什麼事。”
他跟唐寧很多天沒通過電話了,唐寧因為什麼和他生氣湯索言已經忘了,他最近是真的太忙了。
唐寧每一次生氣都能保持很久,他會很長一段時間冷下態度,所謂的給各自的冷靜期。湯索言又不太會哄,年輕的時候每一次也試圖去道歉求和,然而無果,隻會讓唐寧更生氣。所以時間久了湯索言也就不掙紮了。
像這次湯索言連唐寧為什麼生氣都忘了,唐寧卻依然不露麵,不聽電話,不回消息。
湯索言值了四天班,神經和精神都很疲憊,在家補了一覺才回了他爸媽家。
湯索言父母都是中醫教授,他父親已經退休了,母親卻閒不下來,被學校返聘回去繼續任教。中西醫之間向來有壁,各有各的方向和原理,一個家庭裡有兩個醫種可能時常就要吵,但他們家很和諧,從來沒什麼爭執。
湯索言當初去學西醫他父母也是支持的,甚至對他的成就很驕傲。他們心裡唯一的一點缺憾就是湯索言的生活不能讓他們徹底放心,這麼多年對一些改變不了的事情早就接受了,可他和唐寧的生活狀態實在是太不穩定了。
“小唐今天值班?”湯母像是隨口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