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恒之回去後, 又拜訪蘇府數回,言辭之間, 有定下婚期的意向。
那蘇家父子縷縷在他手中吃虧,被他打壓得喘不過氣來,終於尋得一個機會反擊,自然是拿捏起來,提出各種無禮的條件。
陸恒之越是急,他們越是拖著。
這一拖,拖了四年。
兩家的婚事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陸恒之得不到重櫻,反而愈發惦記,生意上更是逼得蘇家父子毫無喘息。他的目的很簡單, 就是逼蘇家父子主動把重櫻送到陸府。
而蘇家父子為了更多的利益, 處處與他周旋。
蘇陸兩家暗潮湧動,重櫻這邊依舊風平浪靜。
不用嫁去陸家,每日跟白沐學學琴, 逗逗鳥雀, 日子過得很舒心。唯一不舒坦的是, 白沐生得俊, 總是有不長眼的媒人上門給他說親,企圖給重櫻找個師娘。
好在白沐眼光高,誰也瞧不上,沒個合眼緣的, 婚事一並拖著。
這一拖, 也是四年。
四年當中,白沐不常在蘇府,他出門一趟,時常幾個月才回來。重櫻一天一個模樣, 白沐這次回來,重櫻的個頭已經長到他的下巴了。
重櫻聽說他回來,正在湖中摘荷花,激動得差點一頭栽進水裡,連忙問白沐在哪裡。
那丫頭說:“白公子剛回來,就被老爺叫去了,聽說是準備給白公子牽線,與楚小姐見上一麵。”
“楚小姐?什麼楚小姐?”
“小姐您不記得了嗎?就是五個月前老爺生辰,才來過咱們府中的楚小姐。這位楚小姐可了不得,年紀輕輕就是楚家的當家人,人還知書達理,學識淵博,與白公子極為相配,上回她在咱們家看到白公子,就相中人家了,跟老爺提了好幾回。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丫頭說完,才驚覺重櫻神色怔愣,一副丟了魂的模樣,懷中抱著的荷花掉進了水裡,也未曾察覺。
“快、快帶我去找夫子。”重櫻抓著她的手說。
“白公子和楚小姐就在前頭的亭子裡。”
亭子是個湖心亭,重櫻把船搖過去時,隔著重重疊疊的蓮叢,依稀能看到亭中坐了道白影。
重櫻看得不分明,根本看不出白公子跟前有沒有坐著其他人。她想起那位楚小姐的相貌,咬著牙,又酸又氣,渾身發抖,撿起船上堆著的鵝卵石,拿起彈弓,不由分說就往白沐的肩膀上射了一顆。
白沐轉頭,看見她的那瞬間,黑眸微亮。
重櫻又射出一顆石子。她隻打他的肩膀,不打彆處,是怕把他打出個好歹。
白沐側身躲開,皺眉道:“許久未見,怎麼見麵就打我?”
“他們說,你要給我找師娘了。”
“你這般頑皮,是該找個師娘管教你了。”白沐看著掉在腳邊的石子,歎道。
“你敢!”重櫻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什麼楚小姐,張小姐,李小姐,我不要她們做我的師娘!你要是給我找師娘了,我就……”
“就什麼?”
“就從這兒跳下去,變成了鬼,日日纏著你。”重櫻作勢要跳下去,哪知腳底踩了個圓滾滾的鵝卵石,整個人一打滑,跟條魚似的,直接滑進了水裡。
“咕咚”一聲,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翠綠的蓮葉。
“小姐!”船頭的丫鬟剛發出一聲尖叫,又是“咕咚”一聲,白沐跳進了水裡。
場麵登時一片混亂。
片刻後,水花蕩開,白沐抱著重櫻鑽出水麵。丫鬟們趕緊拿來乾布巾,替重櫻擦著身上的水。
重櫻吐了幾口水,依稀記得白沐說要給她找師娘,磨著牙齒去尋他的身影。
她剛一抬頭,就見白沐坐在柳樹底下,渾身濕淋淋的,眉眼含著幾分古怪的笑意,揶揄地看著她。
重櫻無來由的臉色一紅。
自落水後,重櫻眼前總是無端浮起白沐朝她莞爾一笑的模樣。
看見琴,她會想起他;
看見飛過的鳥雀,她會想起他;
看見搖曳的柳條,她還是會想起他。
看書時,發呆時,做夢時,那縷白色的影子,總是會猝不及防闖入她的腦海,令她吃不好飯,睡不好覺,讀不了書。
她茶飯不思,不消多久,人就清減了許多。
丫頭們愁容滿麵,私下閒聊時,提起整日魂不守舍的重櫻,喃喃道:“小姐這般模樣,莫不是生了病?”
“大夫瞧過了,也瞧不出是什麼毛病。”
“怕不是魘著了,要不讓老爺派人去尋個道士、和尚的。”
隻有一名稍微有些經驗的侍女說:“小姐這個樣子,倒像是得了相思病。”
丫鬟們儘皆納罕,蘇小姐的婚事的確拖了很久,可蘇小姐與那位未婚夫,向來都是水火不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蘇小姐屢次提出,要與陸家解除婚約。
怎麼會得相思病?
那人又道:“你們沒發現小姐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麼?”
“是那白公子回來後……”有人驚道,被那侍女堵住了嘴,“事關小姐名聲,你我幾個私底下嘮嗑便是,千萬不要傳了出去。”
同樣捂住自己嘴巴的,還有站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重櫻。
一個晴天霹靂,直接劈在重櫻的頭頂。重櫻渾渾噩噩的心思,終於被劈得開了竅。
積年累月的仰慕,在此刻明晰起來。
那樣的仰慕,不是一個弟子對夫子的仰慕,而是一名女子對男子的仰慕。
重櫻堵住自己的嘴,無聲地笑著,眼角悄然滑下了淚。
這世道容得下千千萬萬的男女之情,卻唯獨容不下她對夫子的愛慕。
發現自己的心思後,重櫻對白沐避而不見,企圖讓這相思病症不藥而愈。
偏偏事與願違,她越是克製對白沐的愛意,那愛意就如同荒原上的野草,日夜瘋長,盤踞心頭。
重櫻就這樣絕望地仰慕著白沐,甚至在睡夢裡,生出不如就此死了魂魄去追隨白沐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起,心頭陰霾霍然散去。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望著白沐送給她的那把琴。
她連死都不怕了,怎麼還會怕世人的唾罵?
世道容不下她的仰慕又如何?隻要白沐容得下便是!
重櫻假裝臥病在床,與侍女對換了身份,換上侍女的衣裳,偷偷溜出蘇府。
她是籠子關不住的鳥雀,從小到大,不知道多少回偷偷出府,一番操作,熟門熟路。
因怕守門的看清她的臉,她挑的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鎮子上家家戶戶都點了燈,白沐住得偏僻,有一段路是黑的,她就在黑燈瞎火裡走著,生出平生未曾有過的勇氣。
白家不比蘇府的富麗堂皇,隻是個乾淨整潔的院落,白沐孤身一人,院子並不大。門緊緊閉著,重櫻抬起手又放下,最後繞到院牆前,從遠處搬來石頭,一層層疊加,自己站在石頭上,爬上了牆頭。
她不是閨閣裡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這等翻牆爬樹的事,從來就難不倒她。
她蹲在牆上,揮手趕著飛過來的蚊蟲,急切地去尋白沐的身影。
院子裡點著一盞昏黃的燈,廚房亮堂堂的,隱約飄來飯菜的香氣,那道熟悉的影子就在灶台前晃來晃去。
重櫻雙掌合起,“啪”地打著蚊子。
動靜引起白沐的注意,白沐從屋裡走了出來,重櫻便下意識把自己藏進了旁邊的樹影裡。
白沐進屋取了一張弓,搭上箭,對準陰影裡的重櫻:“哪裡來的小賊,出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重櫻嚇得立時往旁邊挪,出聲道:“彆動手,彆動手,夫子,是我。”
聽清是重櫻的聲音,白沐愣住,放下弓箭,跑到牆根下,仰頭望著蹲在牆頭上的她,眉頭皺起:“你在上麵做什麼?危險,快下來。”
“我、我……”重櫻滿腔的勇氣,在看到白沐這張臉後,一下子灰飛煙滅。
“我有話同你說。”她支吾半天,隻說出這句話。
“有什麼話下來再說。”白沐家中沒有梯子,他張開雙臂,對重櫻說,“你跳下來,我墊著你。”
“不,我就在這上麵說。我要說的話欺師滅祖,恐你會生氣。”
白沐無奈:“你一向喜歡耍賴,我幾時真正生過你的氣。”
“我聽說你要娶妻了。”
“我無意風月之事,此生都不會娶妻。”白沐頓了一下,眼底隱隱壓抑著什麼。
“我不許!”重櫻聽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娶妻,急了,“我不許你不娶妻。”
她一激動,就如枝頭快要凋零的樹葉,在風裡搖搖欲墜。
白沐緊張起來,順著她的話:“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快點跳下來,我接著你。”
重櫻聽他又要娶妻,更急了。那位楚小姐品貌絕佳,還有手段,她哪裡比得過她。她急得直跺腳:“不許,我不許你娶妻。”
“你到底是許我娶妻,還是不許我娶妻?”白沐早就見識過重櫻的不講理,隻覺十分無奈,又擔心她跌下來,不敢放鬆一刻。
重櫻想到自己的心思,臉頰登時紅得像火烤一般:“我許你娶妻,但你不許娶彆人,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白沐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她。
“因為我要做你的妻子!”重櫻說完,整個人從牆頭栽了下去。
白沐早已防著,當即便撲過去抱住了她,兩人在地上滾做一團,摔得頭暈眼花。
“有沒有傷到哪裡?”白沐連忙扶起她。
重櫻一臉灰撲撲地對上白沐關切的眉眼,委屈巴巴地問:“你答應嗎?”
她問的是,他答不答應她做他的妻子?
白沐眼底壓抑的那些情動,再也無法控製,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來:“這輩子隻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會死而無憾。”
重櫻的告白得到心上人的回應,但她並不覺得高興,她寧願白沐拒絕她,叫她從此死了這份心。
她哭著撲進了白沐的懷裡:“可你是我的夫子。我千不該萬不該,愛上自己的夫子。”
白沐溫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痕:“是我引誘了你,往後所有的罪名我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