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嗟餘聽鼓(1 / 2)

葉懷遙歎了口氣, 走到桌前,親自執了小銀燭剪,剪亮了燈芯, 跟著執起茶壺,輕輕一抖, 裡麵的水已經滾沸,茶香溢了出來。

他斟了兩杯茶,也是借著這個動作平複自己的心緒, 而後招呼容妄道:

“這地方雖然古怪, 茶倒是上好的碧螺春,燈下小酌,閒話過往恩怨,倒也不失為一番妙事。魔君, 請坐罷。”

容妄滿肚子心事, 聽葉懷遙語氣平和,像是真的未曾計較什麼, 心中總算稍稍寬了一些, 但又不知道為什麼隱隱失落。

他稍微定了定神,先整理好自己的的衣服, 這才走到葉懷遙對麵掀袍坐下, 乾咳一聲,然後說道:“我起初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葉懷遙剛剛調整好氣氛, 結果容妄的一句話倒是把剛才的尷尬全都扯回來了, 他正在飲茶, 聞言差點嗆著。

他哭笑不得, 隻好放下茶杯,說道:“願聞其詳。”

容妄也知道自己有些過於直接了, 隻是他心心念念都是怎麼衝對方解釋這件事,腦袋裡一時半會也轉不出其他的念頭。

稍稍停頓片刻,容妄道:“當初瑤台一事過後,你我二人同時受傷,受到地府生滅轉世之力的反噬。”

葉懷遙點了點頭,容妄又道:“你是退回到了少年時候,丟失一魂一魄,我則魔魂徹底碎裂,不得不重新進入輪回,然後用了六年找到合適的軀體,附在了一個剛出生就陽壽已儘的嬰兒身上,之前的事情,也不記得了。”

葉懷遙這才明白了為什麼阿南跟容妄的長相不一樣,而且要比自己還小上幾歲,原來此事當中還有這樣的隱情。

顯然容妄所受的傷要比他重了很多,這才不得不進入輪回,重塑魔元。

他們魔族之人原本是有今生沒來世,輪回薄上沒名字,無論投胎轉世多少回,都還是原本的那個人。

當容妄所附身的人身體被逐漸魔化腐蝕,他便能變回他自己原本的模樣。

容妄話說的簡略,但出事當時,葉懷遙雖然神誌有些昏沉,大體經過還是看在眼裡。

他稍一思索就反應過來,兩人傷勢差彆之所以這麼大,是因為出事當時,容妄正全心全意護著他。

葉懷遙不免又想起來兩人先前在離恨天外麵的亭子中說的那番話,內心一陣迷惘。

他實在不明白容妄對自己這一番情從何而來,如果僅僅是因為兩人那場意外發生的肌膚之親,那葉懷遙不得不說,這個魔君……還真是出人意料的純情啊。

或者是他這個明聖太不要臉了?

貞操大事,居然還想當做沒發生過,跟從一而終潔身自好的魔君比起來,簡直慚愧到分不清哪邊是正,哪邊是邪啊。

但這麼多年下來,容妄在他心裡一直是被當成對立麵來看待的,即便對方已經做到了這樣的地步,葉懷遙心中依舊難免對他有著一層隔膜。

兩人走到一起,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以後也不打算考慮的事情。

雲棲君追求者從來不少,處理追求者的經驗也十分豐富。反正之前他已經拿元獻當擋箭牌,把自己的態度跟對方表明了。

接下來無需多說什麼,隻要不做回應,不主動招惹,人付出看不到回應,總有熱情慢慢減退的一天。

隻是無論怎樣,算他欠容妄一條命。恩怨分明,這個情,有朝一日一定找機會還上便是。

葉懷遙生性豁達,將整件事情想好之後,也就不過多在這上麵糾纏,轉而順著容妄剛才的話說道:“也就是說,你做為阿南跟我初遇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記得我。”

容妄道:“是。”

葉懷遙表情有些古怪:“那你每天都去我那要糖,就是因為很想吃?”

容妄:“……”

他心裡在幾個答案選項中抉擇了一下,終究悲傷地發現實話不好說,隻能含冤道:“是。”

葉懷遙心裡就不服了,他還想問問容妄,既然他不是個啞巴,又確實很想吃糖,為什麼就是死活不肯喊那句“葉大哥好英俊”,難道這句話就這麼不得他認可嗎?

話在心裡打了幾個轉,都到了嘴邊,考慮到雙方之間這錯綜複雜的關係,終究還是沒有被葉懷遙問出口。

容妄心中升起求生欲,也覺得這種奇怪的話題似乎不應該再發展下去,頓了頓轉而說道:

“是直到法聖等人來到塵溯山上,魔龍被放出來,感受到洶湧的魔氣,才使得我體力魔元解封,恢複了之前的記憶。若非如此,恐怕還要過上三四十年,才能完全恢複。”

葉懷遙緩緩地點了點頭,沉吟不語。

容妄知道他這個人敏銳,許多事稍微透一點口風,就能被葉懷遙猜到許多。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反倒是越傻的人,跟他相處越輕鬆。

容妄道:“雲棲君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罷。事到如今,拐彎抹角的也沒意思,我能答就答,不能答也不騙你。”

葉懷遙也沒客氣:“魔君既然在塵溯山上就已經記起自己的身份,那麼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一起前往玄天樓的分舵?魔族之中,應當也有許多事情亟待處理吧?”

“是。”容妄道,“我隻是一時私心作祟……沒舍得走。”

這“沒舍得”是沒舍得誰,自然已經不需要多問。

其實容妄說完了話便有些後悔。他一來是了解葉懷遙,二來也很有自知之明,既然兩人之間從頭到尾就不可能,那麼反複地表露心意,毫無意義。

可他並非要達成什麼目的,隻是真情流露,反倒難以自抑。

兩人之間一時無言,葉懷遙持杯靠在窗邊,姿態隨意中自然透出優雅天成,殘月如紗,籠在他雪青色的華服上,正如同周身仙氣繚繞,不可接近。

容妄微微一哂,也飲了口殘茶。因為茶水已經有些冷了,落到口中有些發澀。

他像剛才自己什麼都沒說過,若無其事地自己接道:“當時雖然魔元解封,但我的身體沒有恢複原狀,唯有到離恨天魔氣最盛的時候,方能真正複生。整件事的過程就是如此。”

葉懷遙一手支頤,歪頭想了片刻,道:“那麼,最後一個問題。”

憑著對葉懷遙的了解,容妄直覺上這個問題就不會太好回答:“請講。”

葉懷遙也不客氣,直接就說:“邶蒼魔君,你真的是楚昭國當年的遺民嗎?”

先前在玄天樓分舵的時候,因為魔君即將複生,離恨天之中爆發出強大的魔氣,使得當時還是阿南的容妄對此產生感應,身上起了血斑。

當時玄天樓的蕤賓司司主岑蕙曾因此猜測阿南是上古楚昭一族的遺民,這一族早已被滅國,因為與魔族通婚遭到神罰,故而能夠吸引魔氣。

但這番解釋在當時說得通,眼下發現容妄就是邶蒼魔君,就無法確定真假了。

現在容妄身上的血斑已經被葉懷遙用草藥消去,但他覺得,對方會說出“楚昭國”這三個字,總還是該有些淵源才是。

容妄沉吟了一下,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會很介意嗎?”

葉懷遙道:“什麼?”

容妄道:“魔族與楚昭一族結合而出的混血,傳言中是被神詛咒的禍國之子。雲棲君皎然如月,高潔無瑕,卻不知對此事如何看法?”

關於楚昭國當年亡國的最主要說法之一,就是講因為其中的族人和魔族通婚生子,汙染了純正的血脈,故而遭到神的處罰。容妄所說的正是這件事。

葉懷遙道:“魔君太過抬舉了,‘皎然如月高潔無瑕’這八個字,遙不敢當。但我想,明月高懸於天,多情亦無情,在它眼中,眾生蠅營狗苟,皆是疲於奔命,人與魔又有何區彆呢?”

“多情亦無情……”容妄一笑,“雲棲君說的在理,倒是我著相了。但——”

他以茶代酒,向葉懷遙敬了敬,說道:“這個問題我無法作答,還請見諒。”

“無妨。”葉懷遙微微一笑,語氣舒緩體貼,“生於此世,身不由己,便是孤僧隱道尚有幾分不可言傳之秘,況我輩乎?”

容妄臉上露出一點薄薄的笑意,說道:“無論是敵是友,你總是不會讓人為難。”

其實有時候,他心中反倒是極希望葉懷遙再為自己發一次火的。

葉懷遙道:“你不故意擠兌人的時候,說話也蠻好聽的。”

他這句話倒是在不經意間提起了兩人舊日相處的光景,那個時候怕是誰也沒有想到,死生一遭,他們竟然會和和氣氣地在這裡共坐飲茶,如同老友。

容妄低頭一笑,一時也沒再說話,周圍便靜下來。

看來方才這花盛芳當中是真的沒出什麼大事,此刻歌舞如常,樓下悠悠的絲竹管弦之聲一直飄到了耳畔。

“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肯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

憶曾攜手處。月滿窗前路。長到月來時。不眠猶待伊。”

正是晏幾道的《菩薩蠻》。

坐在這房間裡的兩個人,雖然外表皆為風華正茂的少年公子模樣,但實則都早已成為了叱吒風雲的一方領袖,對於這等纏綿頑豔的曲調並不欣賞。

就算聽曲,也多點《水龍吟》、《滿江紅》等磅礴大氣的詞牌,方能酬英雄的滿腔豪情壯誌。

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兼對此人,這聲聲相思愁苦,竟似盞中清茶入水,逐漸氤氳開帶-->>

著澀意的漣漪,一直沁到了人心底去。

一些往事倏忽掠上心頭,字字句句竟似緊扣心弦,容妄記得他也曾有這般“不眠猶待伊”的時候,更有那“憶曾攜手處”的回憶可以珍藏。

可或許恰恰是當年的夢太美,所以才更加“情在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