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青樓樂師(2)(1 / 2)

第23章

沈知禮緩緩抬頭。

他瞳孔漆黑,卻又清亮溫潤,讓人覺得他整個人乾淨又無害,明明疼到聲音發著抖,卻還是風度教養很好,蒼白的唇被他咬出了血,看著有幾分靡豔。

“草民剛剛路過這裡,一時沒察覺,還請您勿怪。”唇上的鐵鏽味太重,沈知禮抬手,抹去唇上血跡。

明明是公主府車夫的問題,可他這麼一說倒像是怕惹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樣子。

卷耳眯了眯眸子,嗓音潺潺,“公子這是哪裡話,是我的馬車把你傷成這樣,要賠不是的是我才對。”

車夫覺得今天自己出門一定是沒看黃曆才會攤上這種事情,他跟著護衛一起把馬車的輪子抬起來,看著地上的血流成河,隻覺得自己彆說前途,估計命也快沒了。

今天過來的馬車隻有這麼一架,卷耳看著地上那溫和無害的人,聲音平淡,“回去叫人把這位公子安頓進府,好生醫治著。”

粟荷在她身後應了聲是。

卷耳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公子貴姓?”

沈知禮垂眸,無人看到他眼中幽光,“草民沈知禮。”

“嗯。”卷耳身子微不可查的一頓。

她轉身上車,放下車簾,沒再看那人一眼。

馬車裡傳來柔嘉的聲音,“阿姐,可是有什麼麻煩?”

兩姐妹的聲音很像,隻是柔嘉更甜一些,卷耳要清冷一些。

沈知禮克製的極好才忍住沒有抬頭看向馬車裡。

疼痛讓他眼前有些失焦,沈知禮整個人僵在那裡不能動彈。

他們一個坐在焚香鋪錦的馬車內,一個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猶如雲泥。

可沒關係的,他殘敗不堪,那姑娘是他唯一活下去的信仰與光。

哪怕這光不屬於他。

“沒事。”卷耳不打算和柔嘉提沈知禮的事,她喝了口台上的茶,轉移話題,“今天忘了和你商量,你和陳庚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如何?”

柔嘉一張臉徹底紅了,囁嚅著道:“阿……阿姐說了算就是了。”

今天白天攝國殿下去陳府去的高調,見到的人不少,柔嘉自然也知道了。

陳庚是她喜歡了很多年的人,也是她一直想嫁的人。

卷耳笑著逗她,“真讓我說了算?那我可舍不得你嫁給那個書呆子,不如皇妹彆嫁人了,一輩子和我與阿炎作伴。”

“阿姐!”

馬車裡兩個姐妹笑鬨成一團,馬車外的沈知禮神色平靜。

腿上的抽痛不斷,五臟六腑像是爬滿了霜,八月底的天竟然覺得有些冷。他難受的好像快要死掉一樣。

沒人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

*

馬車一路到了長公主府,卷耳讓柔嘉先去休息,“明日再回宮裡。”

柔嘉自然也有自己的公主府,隻是如今卷耳住在宮外,若是柔嘉也遷出宮,那諾大的一個皇宮裡就隻有阿炎一個人了。

柔嘉有些不忍心。

朝堂裡對他們姐弟三個人的關係猜測不斷,可柔嘉從來沒懷疑過他們之間的感情。

阿姐用自己的肩膀給她和阿炎撐起來這片天,這輩子她都不會做傷害阿姐的事情。

攝國兩個字從來不是說說而已,卷耳剛到府中,來不及吃點東西,簡單沐浴後,就一個人忙著公務直到三更天。

批完的折子有半人高,卷耳扭了扭手腕,才發現身子都快酸了。

晚夏的風有些悶熱,她出了書房,等卷耳漫步走到沈知禮院子的時候,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令她意外的是,沈知禮房間的燈還亮著。

卷耳意思性的敲了敲門,沒等沈知禮反應過來,她就直接進了房間。

床榻上的人滿頭是汗,手裡正捏著一大把的布條,甚至……嘴裡也叼了一根。

“你這是……”卷耳挑眉,一張芙蓉麵上頓時多了兩分靈動,少了兩分冷然。

沈知禮正忍著痛咬牙換藥,根本沒想到卷耳會突然進來。

他綢褲剪到膝蓋上方,膝蓋的地方纏了好幾層包紮的白布,可依舊有鮮紅的血透過來,瞧著很是狼狽。

此刻沈知禮輕輕緩了口氣,啞著聲問,“殿下怎麼過來了。”

燈火闌珊裡,他疏疏落落的笑,清俊溫和。

“過來瞧瞧。”卷耳走過去自然地坐在他床邊,看出來他是準備換藥,“我幫你?”

她沒自稱本宮。

“不……”

“我幫你吧。”

卷耳說著,手放到他的腿上。

沈知禮一僵,聲音突然提高,“公主?”

他這聲完全是下意識的喊,反映了幾秒,他才道:“男女有彆,草民自己來就好。”

他施計進公主府是為了找柔嘉,並不想和這位攝國殿下有什麼牽涉。

“你這樣怎麼自己來?”卷耳皺眉,“再廢話本宮就把你扔下去。”

她像是耗儘了性子,沈知禮隻能抿唇閉嘴。

沈知禮半靠在床頭,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攝國殿下說一不二,她想做的事沒必要去忤逆她。

那傷藥要兩個時辰一換,基本剛包紮好沒多久就要再次拆開,這種斷骨的傷,止痛的麻沸散根本沒用,換藥的痛都要沈知禮自己忍著。

把包在傷口上的布條解開,卷耳看著他膝蓋,有些忍不住牙酸。

因著裡麵都是碎骨,所以太醫在他膝蓋上用刀挑了許多口子來取碎骨,本就麵目全非的傷口更是雪上加霜。

可到底也是沒有辦法。

卷耳小心的把小瓷瓶裡的白色粉末倒在他血淋淋的傷口上,那藥刺激性太強,沈知禮痛的有些撐不住身子。

“嗯…”沈知禮疼的一縮,卷耳手裡動作不停,口中道:“忍忍。”

她動作很輕,語氣也有些溫柔。

沈知禮竭力保持著清醒,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格外溫順,他垂頭斂目,一雙黑沉沉的眼睛下藏了太多東西。

終於上好了藥,卷耳抬眸看著一臉汗的人,她沒多想,抬起袖子給他擦了擦額頭。

他看著像是昏昏欲睡,有些難受的樣子。

沈知禮生母早亡,父親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並不怎麼關心他。

很少有人這樣照顧他。

疼痛蓋過理智,卷耳手心比他涼,碰到沈知禮的額頭上,觸感舒適。他下意識的蹭了蹭,反應過來自己乾了什麼,他頓時僵住。

卷耳沒注意,她給沈知禮擦汗的手頓了頓,“你在發熱?”

除了剛回來的那陣太醫來給他醫治,根本沒有人照顧他,公主府的下人捧高踩低,覺得這樣的人命並不值錢,給他找了太醫已經是公主恩賜了。

饒是沈知禮再能撐,也根本經不起這麼折騰,他沒力氣回答卷耳的話,撐著的身子慢慢往下滑。

卷耳凝視著他的臉,半晌,輕輕歎了口氣。

沈知禮昏沉沉的失去意識之前,隱約中,好像感覺到有人陪了他一夜。

天亮前,卷耳把拆下來的布條放在一起,看了眼床上的人,轉身出門。

天光乍破,刺眼的日光不吝嗇的照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沈知禮慢慢睜眼,一雙眼睛清冷到可怕,哪還有在卷耳麵前絲毫的乖順溫和。

他看著頭頂白色紗帳,有些微微的出神。

之前他親手廢了自己的腿,這次,好像算是故技重施。

……

卷耳朝會前特意交代好好照顧沈知禮,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主子的話,總算有了效率,沈知禮的日子也算是好過了些。

他的傷太重,養了一個月才能坐著輪椅出門走走,卷耳又讓人給他換了個住處。

是離她書房很近的梨園。

柔嘉在宮中待嫁,一天有五六個時辰在繡她自己的嫁妝,她不讓人插手,這些東西一定要自己做才滿意,沈知禮也就一次都沒有見過她。

這一個月來,卷耳倒是整天來沈知禮麵前晃悠,

兩個人像是相處多年的老朋友,時間久了,卷耳倒是不在像初見那樣清冷,偶爾隨和溫柔的讓沈知禮恍惚,這人到底是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國殿下。

這日下了朝,卷耳換了套煙水團錦裙,頭發隨意的挽了個髻,慢悠悠的往梨園走。

那邊響起清淺的琴聲,不成什麼調子,像是一個人無聊隨便撥弄的琴弦。

梨香滿園,繁盛如雪,卷耳剛進園子,便看到樹下安坐的人。

他墨發用木簪束起一部分,月白長衫上落了幾片梨白花瓣,長衫為廣袖,輕輕垂下來,蓋住了輪椅的把手。

坐在上麵的人抬眸,目光投向卷耳。

他聲音清淺柔和,眼裡也有笑,並不像是看起來那般冷。

“殿下。”他坐在輪椅上,語氣溫柔。

兩個人距離不遠,卷耳緩步走過去,站在男人麵前。--

輪椅上的人自然的仰視著她,眸光清澈如月華。

可真的,清澈麼。

卷耳抬手,輕輕摘了落在他發間的花瓣。

沈知禮因這有些親密的動作微微一怔,卷耳把花瓣隨意的扔在地上,淡然的收回手。

“你的腿,太醫怎麼說?”卷耳也不端架子,尋了個梨樹下的位置就坐了下去。

金絲白紋錦裙在地上葳蕤開出一朵花,清新和華貴糅雜在一起,在她是身上卻不顯得突兀。

她坐在樹下比沈知禮矮了一截,可像是並不在意,沈知禮發現,這位大權在握的攝國殿下,在他麵前好像並沒有太大的架子。

“應該是廢了。”

他語氣莫名,但其實仔細聽,並沒有什麼悲慟的情緒。

卷耳抿唇,看著他膝上的琴,“打算什麼時候回敘芳樓?”

沈知禮手指動了動,他麵色有一瞬間的陰沉,但隻是一瞬間,卷耳甚至懷疑自己眼花。

她這樣問,自然是已經把他調查的清清楚楚,沈知禮抬眸,聲音仿佛有些難過,“殿下要趕我走?”

卷耳仰著頭看他半晌,倏爾一笑,“怎麼會呢。”

“沈公子這樣雲端風雪的人能與本宮做朋友,是本宮之幸。”

沈知禮抬眸,等著她下文。

卷耳應該是知道他的身世的。

可卷耳像是不想再說下去,夏風卷起股燥熱,卷耳抬頭看著這顆梨樹,笑意淺淺,“這梨花釀酒倒是風雅,沈公子可有興趣?”

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仿佛帶著期待。

卷耳看人的時候認真且專注,皇家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教養的極好,這幾年手裡又手掌大權,她高貴又驕傲,讓人忍不住想,她跌落明台那一刻,會是如何。

“殿下說好便好。”他整個人像是塊溫潤的美玉,唇線微微勾著,溫和極了。

卷耳便招人過來,讓他們去取釀酒需要的東西。

沈知禮月白的廣袖蓋住輪椅扶手,卷耳兩條手臂放在扶手上,剛好壓到沈知禮袖子。

“沈公子可有妻室家眷?”梨香纏繞,風吹過的時候紛紛落了滿園,趴在扶手上的人明眸皓齒,臉頰上帶個小小的靨,綿綿淺淺。

日光下,那雙瞳孔是淺淡的褐色,仿佛讓人沉迷,沈知禮和她對視一瞬,移開視線,笑道:“沈某孤家寡人,哪有什麼妻室。”

卷耳眯眼,“那本宮就放心了。”

她放心什麼,沈知禮識趣的沒問。

兩個人都笑著,可真真假假,沒人能說得清。

一盞茶的功夫,卷耳要的釀酒工具就被送了過來,她揮退了下人,打算自己親自動手。

沈知禮不方便,卷耳便一個人踩著個小凳子去折梨花,她站在樹下,抖落的花滿落了她滿身,也落了沈知禮滿懷。沈知禮微微仰著頭,“殿下小心些。”

“嗯。”

卷耳背對著他,沈知禮看不見她麵上的平靜無波,卷耳也看不到沈知禮眼裡的一片薄涼。

梨花折好,卷耳整齊的碼放在樹下,“我去打點水過來。”

“好。”

沈知禮看著腳步輕盈的姑娘,眼眸漆黑,再沒有雲端清遠之姿。

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做出這幅溫潤如玉的樣子,可隻有這樣才能和攝國殿下相處。

他接近卷耳是為了更好接近柔嘉。

可卷耳呢?

她又是為了什麼。

卷耳端著個木盆回來的時候,沈知禮空洞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又是不變的輕柔。

卷耳袖口沾了水,輕紗貼在她雪白皓腕上,看得清衣下柔白肌膚。嫩生生的可愛。

她把水盆放在樹下,又把摘下來的梨花放進去清洗乾淨,一邊道:“粟荷曾和我說過,梨花酒釀的時間越久越好,等到以後想喝了,我們再一起把它挖出來。”

卷耳一邊說著,一邊把清洗好的梨花倒入酒壇裡。

沈知禮挑眉,“這酒跟我好像沒什麼關係,都是殿下一人釀的。”

他試探著也不再用尊稱,卷耳像是無所覺,她聞言笑得開心,“沈公子莫不是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她嘴裡說著,卻把那個白瓷酒壇端起來放到沈知禮懷裡,看他疑惑地看著自己,卷耳道:“你來封口,完成最後一步,這酒也就算我們一起釀的了。”

她忙了一通,細膩的臉上滲出淺淺的汗,沈知禮看了眼她仿佛不設防備的臉,視線落到懷裡的酒壇上,“好。”

待到把那壇酒埋好,卷耳擦了擦頭上的汗,沒什麼形象的蹲在他麵前,“沈公子可莫忘了,我們是要一起挖出這壇子酒的。”

沈知禮清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自然。”

“對了。”卷耳把封好的酒壇埋在樹下,轉身跟他道:“明日宮宴,知禮可要與我同去?”

她淺淺笑著,喚他知禮,溫聲邀請。

沈知禮廣袖下的手握成拳,麵色卻有些蒼白,“怕是不妥。”

去了可以見到柔嘉,沈知禮自然是想的。

可他如今的身份隻是個青樓樂師,是真正的下九流。皇宮那種地方他根本不配進去。

他不再是以前的沈公子。

他在樹下坐了許久,連著身上都染上了梨花香,沈知禮聽身旁的女子道。“你站在我身邊,這天下間便沒人敢說你一句不堪之語。”

山河遠闊,在這萬萬人之上。

到我身邊來。

沈知禮豁然抬眸,就這樣撞進她仿佛盛滿溫柔與包容的雙眼裡。

“相信我,嗯?”

鬼使神差的,沈知禮輕輕點頭。

*

高台玉柱,雕梁畫棟。

說是宮宴,不過是上位者敲打下麵的人,順便給點甜頭,說點激勵話的地方。

小皇帝穿著一身明黃龍袍,不哭不的坐在攝國殿下懷裡,乖巧可愛的緊。

阿炎還小,這樣的宴會並不適合他久呆,卷耳喂他吃了點東西,讓他露了個麵,就讓人把他抱下去了。

沈知禮坐在卷耳右手邊,跟她共用一張桌案,許多目光落在他無波的臉上,若有所思。

攝國殿下今年已經雙十年華,可並未聽說有她中意的駙馬。

如今身邊突然出現了個這樣的人,一些大臣心底轉了幾個彎,又覺得不可能。

他們可都看到了,那人是坐著輪椅的。

數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端詳,有仇視,沈知禮麵上無波,隻穩穩地坐在卷耳身旁。

“嘗嘗這個。”她用公箸夾了塊山藥,親自放入沈知禮碗裡。

“多謝殿下。”

沈知禮並不如表麵那般平靜,因為柔嘉正坐在他對麵。

可她隻有在攝國殿下帶他過來的時候才略顯驚訝的看了一眼,之後便再沒注意過他。

可沈知禮總覺得,柔嘉給他的感覺,有哪裡不太對。

小姑娘在人群裡找到陳庚,他們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又各自移開,如此反複,卷耳看的都累。

她微微側頭,看著沈知禮有些難看的臉色,語氣莫名,“不舒服嗎?”

沈知禮執箸動作一頓,臉上又掛上了他那副笑,“沒,隻是不是很餓。”

卷耳目光深深,“那就彆勉強自己了,還是放棄好一點。”

沈知禮捏著玉箸的手指捏緊,聲音辨不出喜怒,“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眼看他麵上的笑意維持不住,卷耳適時見好就收,笑了笑,“隨便說說的,不用放在心上。”

沈知禮擰眉。

他知道,卷耳應該知道自己是當年被抄家的沈家的人。

可她是否知道自己對柔嘉的心思?

台下刑部侍郎盯著沈知禮看了半個晚上。終於忍不住上前道:“啟稟殿下,老臣今日有一疑問,還請殿下為老臣解惑。”

他嗓音洪亮,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他引了過去。

沈知禮淡漠的眼神也落在他身上。

他直覺,這人說的內容和自己有關。

卷耳放下手裡的琉璃盞,聞言道:“劉大人有什麼問題,便問吧。”

劉祺看了眼沈知禮,對卷耳拱手問道:“敢問殿下,您身邊的這位公子,是何身份?”當年沈家一案便是由劉祺主審,如今他應該是看沈知禮覺得眼熟,才有今日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