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池晏被逐漸放大的臉, 一種難以形容的急迫和焦灼,如同燎原之火,令鬆虞整個人都沸騰了起來。
她的胃部感到失控的痙攣與灼燒。
下一秒鐘, “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正正好都吐在了池晏的胸口。
挺刮襯衫上出現一片汙漬。
池晏倒是沒什麼潔癖, 但也不禁失笑道:“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鬆虞根本不理他。
她推開了他,趴在輪椅邊, 吐得驚心動魄。漆黑的長發如流瀑般傾瀉, 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單薄的下頜。
可惜她根本沒吃過什麼東西,左右吐出來也隻是清水和膽汁。
這畫麵甚至可以說是觸目驚心。
他將她推回病房,又叫護理機器人過來收拾。自己也換了一件衣服。
遠遠地站在門邊, 看AI幫鬆虞做體檢:她躺在純白的病床上,被幾個圓頭圓腦的機器人簇擁著,仿佛漂浮在一座無因的孤島上。
不知為何,池晏莫名心情煩悶,出去躲在走廊上抽了一根煙。
煙抽完之後,體檢結果恰好也傳到了手機裡。人倒沒什麼事,隻是暫時的免疫係統紊亂。
下麵一行小字建議:【患者應該適當進食,補充所需營養。】
他扯了扯唇,突然掐滅煙頭, 轉身走進病房。
“帶你出去吃點東西。”池晏說。
鬆虞詫異道:“現在?”
“嗯。”
*
鬆虞沒想到, 他們又回到了貧民窟。
入夜後氣溫驟降。
即使身上蓋著柔軟的毛毯, 她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冷意是如何無孔不入地從每一個空隙裡鑽進來,滲透自己的身體。她像一張薄紙,慢慢被浸在冷水裡。
而池晏推著她的輪椅, 不緊不慢地穿梭於黑暗中。他是唯一的火源。
日落後的貧民窟像是一座死城。
“哐啷啷——”
滑輪從井蓋上滑過去,驟然發出響聲,仿佛驚擾了無數暗中蟄伏的巨獸。黑幢幢的影子,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去哪裡?”她問。
“馬上就到了。”
鬆虞裹緊了毛毯,又不禁環顧四周:“我還從來沒有在天黑後來過這裡。”
“你做得很對。”池晏扯了扯唇。
畢竟他們都很清楚,入夜後的貧民窟,就是犯罪的溫床。
“那還帶我來?”
池晏輕嗤一聲:“有我在,你怕什麼?”
這句話仍然說得淡定又傲慢。
但不知為何,卻讓她心中一動。
很快鬆虞又聽到了人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片亂糟糟的吵鬨聲。
接著是一陣油煙的味道:木炭,烤肉,香料……充滿人間煙火的氣息。
黑暗中一點星火,漸漸被放大。她重新感受到了溫度。
她不禁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你帶一個病人來燒烤攤?”
他聳聳肩:“病人不是也抽過煙了嗎?”
鬆虞嘴角微勾:“你說得對,反正死不了。”
這是個半露天的小飯館,一個穿圍裙的中年人站在燒烤架前,裡麵還有個小廚房。
廉價塑料棚,頂上用電線纏繞著一串破爛爛的小燈泡,銅錢一般,隨風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聲。
地上堆滿了亂糟糟的鐵簽子和其他垃圾。一群人坐在裡麵,俱是皮膚黝黑的本地人,對於他們的到來根本毫不在意,仍然在大快朵頤地吃烤串。
池晏推著鬆虞坐進去,找了張空的折疊桌。他西裝革履,一身貴氣,與這環境實在是格格不入。但卻毫不在意地長腿一伸,坐在廉價的塑料凳子上,轉頭對攤主說:“來一碗粥。”
在燒烤攤點粥,這聽起來很不合常理。
旁邊有人側目看他一眼,攤主卻很自然地答“好嘞”,轉頭進去吩咐廚房。
隻是鬆虞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從未見過這種老舊的燒烤攤。這像是上世紀的畫麵,臟亂,卻又充滿人間煙火氣。
這就是她想要的感覺。
她轉頭問池晏:“這家店每天都開嗎?”
“問這個做什麼?”他挑眉。
“給製片主任打電話,讓他明天過來勘景。”
池晏先是一怔,接著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她又在想著電影。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可不是來帶你找靈感的。”
“那來乾什麼?”
“來喝粥。”他說。
話音剛落,一碗熱騰騰的砂鍋粥被送上來。
香氣四溢。鬆虞隻嘗了一口,就覺得自己受傷的胃,得到了很好的撫慰。她不禁露出驚豔的神情。
池晏笑道:“喜歡?”
她點頭。
“我也覺得你會喜歡。”他說。
從前鬆虞也聽說,有些深巷子裡的小飯館,原始的手藝反而藏龍臥虎。但她對於食物向來不太在意,更不會費心去找。
她不禁也露出詫異:“沒想到你對吃的還有研究。”
“我沒有。”池晏笑了笑,“隻是以前恰好來過。”
他又環顧四周,目光裡露出懷念:“當時這裡還隻是粥鋪,沒想到現在已經變成這樣。”
鬆虞聳肩:“沒關門已經不錯了。”
“也是。”
她慢騰騰地喝粥。
池晏又問她:“還記得那部很無聊的特工片嗎?”
鬆虞抬頭:“怎麼了?”
他說:“從這裡向東走出貧民窟,曾經有一家老電影院,我就是在那裡看了那部電影。”
那是幾年前在首都星的一個下午。
那一天天氣很好,池晏從這家粥鋪離開貧民窟,無意中經過一張巨幅海報。藍天與日光照出他的輪廓與海報的疊影,他鬼使神差地決定給自己放個假,轉身走進影院。
空蕩蕩的影廳裡除他之外,隻有前排的一個女觀眾。她像犯困的貓一樣,將自己蜷縮出來。
碩大的VR眼鏡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但這卻令他一度很想要看清那幅漆黑鏡片下,到底藏著怎樣一雙眼。
但電影很快散場,他們各自離開。一個走前門,另一個走後門。
奇怪有時候人反而會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觸動。這段往事令他露出一絲久違的微笑。
視線又落回眼前,卻發現鬆虞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他問。
鬆虞:“那是不是一家很老很舊的電影院,一半的座椅都壞了,門外還掛著一張巨幅海報?”
他一怔。
記憶裡那貓一樣窈窕的背影,和眼前這張賞心悅目的臉慢慢重疊。
鬆虞:“……那部電影的排片實在太少,我找了好久,才在一個很偏遠的電影院裡買到下午場。電影院裡除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池晏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凝視著她:“那個人是我。”
她不禁又喃喃道:“當時我還很奇怪,究竟是誰也會來看這部電影。”
原來他們不僅看過同一部電影……還是在一起看。
但那時的他們還隻是兩條平行線。
根本不會知道,未來還會有交彙的一天。
池晏不禁又彎了彎唇角:“陳小姐,看來我們真的很有緣,是嗎?”
但鬆虞隻是以一種……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又低下頭去,埋頭喝粥。
*
大半碗粥下去,鬆虞才發現池晏根本什麼都沒有吃,隻是坐在旁邊看著自己。
他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溫和。
但她卻不禁感到一絲難言的違和。
這樣一個鋒利的男人,怎麼可能會這麼心平氣和地看著自己,又怎麼可能會跟“溫和”這個詞扯得上關係?
她慢慢放下調羹。
“你總不能真是帶我來喝粥的。”鬆虞說。
“為什麼不能?”他笑著問。
她環顧四周,又慢慢地推開了那隻碗。
儘管依戀那餘溫,手指還是緩慢而堅定。
“你還有彆的打算。”她說,“約了人?”
池晏懶洋洋地說:“嗯?我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