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陳老師,你昨晚真的去拜四麵佛了?”
次日在片場,拍戲的間隙, 張喆睜大了眼睛, 一臉好奇地看著鬆虞。
她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是啊, 折騰到好晚才回來。”
“辛苦了老師,白天拍戲,晚上竟然還大老遠跑去寺廟, 那地方過去得好久吧?”張喆一臉同情, 轉頭叫助理去泡一杯咖啡,但過了一會兒,卻又一臉期期艾艾地說,“陳老師, 下次你如果要再去, 能不能再叫我一起?”
鬆虞笑了笑:“好。但最近應該不會了。”
張喆:“那是那是, 拜多了就不靈了嘛!”
鬆虞並沒有說的是,自己直到最後, 還是沒有真正參拜那座四麵佛。
儘管它看起來的確如此宏偉,如此慈悲,淩駕於眾生之上。
但每每看到這樣超然於人的存在,她反而會產生一點莫名的叛逆:
求人還是不如求己。
她從來不願意將命運交到另一個人的手裡,無論對方是誰。
後來他們從寺廟離開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
他們在守廟人曖昧的目光裡坐車下山,天光照著淺藍的天空, 濃墨重彩的雲層,像是一副山水畫。
池晏將鬆虞送回酒店。但他甚至沒有下飛行器,就披著一身露水, 匆匆離去。他總是很忙。
她甚至不知道,既然他是個這樣日理萬機的大忙人,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地陪自己走一趟寺廟——難不成是他借機也要去拜一拜嗎?
這一夜似真似幻,好像隻是一場點了沉香的夢。
但直到最後,鬆虞也沒有能成功地試探出池晏的態度:他為什麼要對她說出那樣曖昧不明的話,關於基因,又究竟猜到了多少。
儘管她並不覺得他能夠查到真相:當年胡主任帶自己參觀檢測中心的實驗室的時候,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過,那是他們唯一的核心數據庫,是整座實驗室的中樞大腦。儲存在其中的信息,無法複製,更無法修複。
就在此時,身邊之人的吵吵鬨鬨,又打斷了她的思緒。
原來這場戲已經拍完了。恰好有一大群人圍起來,正在看監視器裡的回放。
他們還在海邊。海風送來了鹹濕的空氣,場麵也相當活躍。一個配角演員在大喊:“你們都看到我這裡的細節設計了嗎?!”
旁邊另一個人嘲笑他:“打個架而已,還要什麼設計?”
鬆虞遠遠聽著,不禁也露出一絲微笑。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生活。隻有片場才能帶給她安全感。
張喆剛才被人叫走了。過了一會兒又過來,手中拿著劇本,一臉為難地小聲道:“陳老師,突然有個狀況。”
兩人走遠幾步,站到了一塊大石頭背後的僻靜處。
鬆虞:“怎麼了?”
張喆:“下一場戲也是出海戲,但是那個演員臨時出了點……事故,今天趕不過來了。”
鬆虞微微蹙眉:“事故?”
張喆:“是,交通意外,現在人躺在醫院裡。”
他說到這裡,神情不禁又有些微妙:陳老師剛去拜了佛,劇組竟然又有人出事,看到這傳聞中的四麵佛,也不怎麼靈驗嘛。
但鬆虞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
“人沒事就好。”她不假思索地說,“你以劇組的名義,幫他把醫藥費付了吧。”
張喆一怔,接著心頭一暖:“好的,陳老師。”
實話說,當他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也隻是怕會影響今日的拍攝計劃,根本沒太關心那個演員會如何。
但他沒想到,都這樣了,陳老師竟然還是將演員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
片刻之後,他又猶豫地問道:“那這場戲,要不我們往後放一放?”
鬆虞低頭看了看劇本:“不必,換個人就好。”
張喆:“但那是個動作特技演員,他要演的是場跳海戲……”
她心念一動,突然轉過頭。
傅奇還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盯著自己。
於是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麵無表情的年輕人立刻過來了。
“你會遊泳嗎?”她問。
傅奇立刻答:“會。”
“那很好。”她將劇本扔進他懷裡,“下麵這場戲,你來演吧。”
傅奇一愣,但又想到池先生的一大幫手下都在這劇組裡乾活,於是慣性答了個“是”,才低下頭看劇本。
他僵住了。
隻見上麵赫然寫著:
【外景:海灘日】
【手下甲站在懸崖邊,與沈妄撕打一番後墜海,被摔得粉身碎骨。】
他抬起頭:“陳小姐,這……”
鬆虞似笑非笑地說:“放心,我會讓人給你買保險。”
傅奇:“……”
看著這短短一行字,他隻覺得自己未必還有命賺那點保險錢。
而鬆虞低頭,附在他耳邊,輕聲笑道;“就當是我送你的謝禮。”
她想,之前究竟是誰向池晏通風報信,拍下了她和江左的照片,答案顯而易見。
她可以允許自己的身邊有一隻眼睛。但傅奇這樣做,越界了。
*
鬆虞在片場是出了名的喜歡“保一條”。
即使表演完美,攝影完美,打光完美,她還是會想儘辦法,勸說演員再多即興演幾條。
所以那天傅奇一共跳了十一次崖。
儘管動作特技組給他做了充分的安全措施——以現在的電影技術水平,演員已經很少會因為拍動作戲而出事。
但次次都是真跳。
就好像在玩蹦極,明知道隻是在玩極限運動,照樣會心悸,會腿軟。
等到鬆虞終於說出“收工”二字的時候,傅奇隻覺得自己好像從鬼門關裡走了一圈回來,終於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日光。
他渾身濕透了,甚至沒有力氣去拆綁在身上的安全裝置,隻能僵立在原地,任人擺布。像一塊在水裡泡發了的木樁。
鬆虞慢慢走過來,對他說:“辛苦了,剛才你表現很不錯,考慮以後轉型做特技演員嗎?”
傅奇頭皮一僵:“……不必了。”
她笑了笑:“也是,你一向最忠心耿耿。”又很親切地說,“今天你幫了我大忙,彆忘記讓你老板給你發獎金。”
傅奇低下頭:“不敢當。”
過了一會兒,鬆虞又淡淡道:“我知道你隻是拿錢做事,夾在中間也很難辦。但有些事情,要知道分寸。”
傅奇不敢說話。
他已經明白陳小姐其實是在借機敲打自己。
潮濕的海風吹著他的後背,粘稠的泥沙還沾了滿身,整個人都有股海腥味。
而他一看到鬆虞的臉,就想到自己剛才受的罪:高空墜體時鼓脹的風,和落海時狂暴的海浪,一遍遍拍打他,衝刷他。
即使她說話時的語氣根本不重,他也從中聽到了明明白白的壓迫感。
雷霆萬鈞,都隱於無聲之中。
她和池先生好像越來越像了。
*
過了幾天,發布會如期而至。
劇組的人都被震懾住了。沒人想到這場臨時活動,竟然會被布置得如此隆重。
儘管地點就在他們下榻酒店裡的宴會廳,但不同於尋常發布會,它被布置成一場極儘奢華的酒會。不僅安保極嚴,還請了專業的轉播團隊。
媒體簽到的席位上,擺滿了精致的伴手禮和極其豐厚的車馬費。
鬆虞聽到有路過的工作人員咋舌;“這也太大方了吧。”
另一個人道:“是呀,現在電影營銷的主力都轉到了線上,很少見到有人舍得給媒體砸錢了。”
“我們劇組可真壕!”
但鬆虞隻是漠然地勾了勾唇。
池晏當然不差錢——他存心要向世界展示一襲華麗的袍子。
可惜她已經看到裡麵爬滿的虱子。
她獨自回到後台休息室,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進來。
看清楚來人,鬆虞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是江左。
他精心打扮過,妝容精致,不複平日在片場的頹唐,簡直像隻花蝴蝶。一身挺刮的高定西裝,內襯卻是若隱若現的蕾絲襯衫。表麵含蓄,實則勾人。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他為什麼曾經有那樣多的粉絲。
或許這正是演員和偶像的區彆:一個真正的演員,隻有在電影鏡頭裡,才最能大放光彩;但江左這樣的年輕偶像,卻更懂得如何將日常生活變成舞台,隨時隨地釋放荷爾蒙。
但美色在前,她隻是皺眉道:“我不是讓你今天不要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