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甘藍(1 / 2)

丁念決定要把傅紹恒的號碼拉黑。是的,拉黑兩天也好。他找她永遠沒有好事,大晚上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閒來無事要來學校散步,然而當她趕到校門口,看見那位麵容慈善的老人,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丁老師,真是抱歉,我心血來潮要進學校,還麻煩您跑一趟。”

丁念意外,看向傅紹恒,後者也在看她:“已經登記過了。”

“那就進去吧。”她收回視線,去跟保安打了招呼,便帶著人往裡走。傅紹恒問她:“我看晚上有不少家長來送東西,為什麼不能直接進去,這樣登記再登記,交到學生手裡要什麼時候?”

“傳達室會分時段把物品單交接給班主任,我們會通知學生來取。”丁念想起當初他在校長室裡的指責,“其實學校對人員出入的管理一直很嚴格。”

察覺到她的情緒,傅紹恒解釋:“我隻是問一句,沒有挑刺的意思。”

“哦。”

“那我們進來算是破例嗎?”

“我不知道。”丁念不想理他,轉頭跟傅爺爺說:“晚自修是九點結束,時間還沒到,您可以繞著校園大道逛,累了可以去我辦公室休息,我辦公室在高三教學樓三樓。”她指著旁邊那幢四層高的建築,“或者,我也可以帶您去校長室。”

傅爺爺麵色和煦:“謝謝,不用麻煩,我走幾步就好。”

丁念點點頭:“那我先回班了。”

“您忙您的。”

丁念便轉身返回,她情緒不是很高,一邊是煩這樣的瑣事,一邊是討厭自己的勢利。自從方鈺跟她說了傅氏和學校的淵源,她總覺得應該答應他們的任何請求,儘管他們的請求也並不過分,但她不確定如果換作其他家長,她會不會也如此配合。

傅紹恒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被爺爺打斷:“都走遠了。”

“嗯。”

“你和這位丁老師經常聯係?”

“沒有。”

傅爺爺忽然一笑:“我看她對你印象不是太好嘛。”

“嗯。”傅紹恒表示無奈,“我帶您往湖邊逛一圈,逛完就回車上。天冷,凍感冒就不值當了。”

傅爺爺便聽話地跟著他

,走過鵝掌楸的大道,繞過學生宿舍區,很快來到那方小湖邊。夜色迷蒙,湖水在燈光的映襯下黯然深秀,傅爺爺不免想起幾十年前,自己拍板讓地的那晚,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他裹了件棉布大衣,蹲在施工現場的小土坡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把這塊地讓出去是他權衡幾天才做的決定。這一讓,投進去的錢就等於入了水,資金鏈一斷,公司裡有一大堆抽他鞭子的人。半包煙吸完,他幾乎撓破頭皮,心裡也憋著股氣,按著腿起來時,妻子罵罵咧咧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大晚上發什麼神經,有覺不睡跑來這裡吹風!”

他回頭,被手電筒的燈光晃了眼,於是手腳利落地爬下去,看見妻子焦急而擔憂的臉龐。

他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但妻子說:“公司的事情我不懂,你也不要問我,我隻知道沒有白吃的午餐,也沒有白吃的虧。”

他問她:“要是我這次摔了爬不起來怎麼辦?”

她用手電筒砸他的頭:“那就爬不起來好了,反正我膝蓋也不好,我們倆就在路邊拿個破碗討錢過日子算了。”

傅爺爺還是第一次提起這段往事,他看著眼前這方小小的湖水,一如他微微泛起波瀾的內心。“那時候公司規模沒這麼大,你爸也沒接我的班。我習慣了一個人做主,壓力也都得我來扛。很奇怪,我當時心裡很亂,但被你奶奶吼了幾句,我反而冷靜下來。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政府賣了我一個人情,不但特批我們兩年的稅收減免,也給了我們政策性支持,以至於外圍的競爭對手根本打不進嵐城,我們的日子也才好過起來。”

傅紹恒聽了很久沒說話,直到爺爺拍拍他的肩膀,他才開口:“奶奶一直相信並支持您。”

“是,她無條件支持我,在某種程度上,她的內心要比我更強大。這一點,你媽媽和她很像。你媽媽嫁過來之前,是傅氏參股企業的財務,後來和你爸並肩作戰,不管怎麼奔波,從未喊過一聲苦。老話說娶妻當娶賢,她們是傅家最大的功臣。”

傅紹恒若有所思,似乎猜到爺爺接下來要說什麼,而爺爺也默契地,衝他露出體諒的笑容:“我知道你會嫌我囉嗦

,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人老了總喜歡操心,我是老迂腐,一直認為先成家後立業的順序是不錯的。你現在可能覺得立業沒什麼了不起,那是因為和其他人相比,你的起點不一樣。但也正因為你把太多心思放在事業上,免不了錯過很多東西。人們都說女人的重心是家庭,其實男人也是。有了家,你才會覺得自己的奮鬥是有意義的。你晚上回到家,看見老婆在等你,孩子在睡覺,這種感覺跟你今天賺了幾千幾萬,談成幾筆生意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傅爺爺說得緩慢,聲音卻柔和,“紹恒,這些你都沒經曆過,或者說你曾經差點就能經曆,卻因為一些原因而不得不放棄,但爺爺相信,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前提是,不要為了得到而得到,要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懂嗎?”

傅紹恒握住爺爺的手,他的手那麼瘦,即使戴著厚厚的手套,也套不住那些流逝的力量和熱度,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攝住了:“爺爺……”

“傻孩子,你以為我是你奶奶,你們瞞得了她,又能瞞我多久?”傅爺爺釋然,全然沒有應有的悲戚,“人越老越相信命數,你放心,我不怕死,我這輩子能爭取的都爭取過,沒什麼遺憾。我之前說希望你成家,希望看到你的下一代,但其實我更希望你自在,如果你為了我而隨便找個女孩子結婚,那就成了我的罪過,也對那個女孩子不公平。”他想起那個叫姚芊芊的年輕人,可愛聰明,但和傅紹恒坐在一起時,感覺缺了點什麼,“你要答應爺爺,不要拿結婚這件事開玩笑,行嗎?”

傅紹恒緊緊挽住爺爺的肩膀,他無法回答。他沒想到,爺爺陪自己出來竟是要推心置腹一番。霎那間,那些不知名的情緒在心間翻騰起伏,他仿佛又回到懵懂無知的幼年時代,而爺爺再也無法如當初般年輕健康。

然而,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說出煽情的話是比讓太陽西升東落更為困難的事,傅紹恒久久沉默,直到爺爺輕輕開口:“紹恒,吃藥的時間到了。”

他如夢初醒,傅爺爺卻不同意回到車上。他去了高三教學樓的三樓,裡麵坐著幾位值班的老師,丁念的座位在靠窗的那間,

因為方鈺請了假,所以那一片隻坐了她一個。

“我來討杯水喝。”傅爺爺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丁念十分意外,忙起身請他進來,又拿紙杯去飲水機旁接了熱水,混一些冷水,送到傅爺爺的手邊。傅紹恒沉默地給他數藥,神情十分擔憂。

傅爺爺服了藥:“讓您見笑了,身子骨不爭氣。”

丁念又給他添水:“不會,您多注意身體。”

傅爺爺看了眼時間:“丁老師幾點下班?”

“十點左右。”

“這麼晚?”

“要等學生們就寢,再檢查下紀律就可以了。”

“辛苦,住得遠嗎?”

“目前還住在學校宿舍,很方便。”

“哦,這樣好,還很安全。”傅爺爺把手靠在了那張空著的辦公桌上。

傅紹恒站在一旁,聽她乖巧應答,不知她是真的不覺厭煩,還是隻是保持老師對家長必要的禮貌。他其實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裡,他想回家,他想立刻打電話給那位劉醫生,隻是傅爺爺卻依舊心情頗好地坐著,甚至和丁念聊起了那次家訪的事。

“丁老師。”他粗魯地打斷他們,“沒有那麼多話好說,你可以繼續工作。”

“……”

“紹恒。”

“爺爺,我們回家。”

“不是要等曉晨下課?幾分鐘等不了?”

傅爺爺語氣嚴肅,看看他,又看看丁念,想要說聲抱歉,丁念卻先他一步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這人脾氣不好,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到。

再坐了會兒,傅爺爺便起身告辭,晚自修結束時,校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車。傅曉晨瞄到那輛熟悉的車,對堂哥的到來不無意外,更意外的是爺爺也坐在副駕。

路上,傅爺爺慈愛地問起她的學習情況,傅曉晨答得仔細:“語文和英語我是沒問題的,就是數學不行,其他幾門也就中規中矩,不過蔣子軒那個家夥還是有點本事的,我不懂的題目他都懂。”

“哦?”傅爺爺知道這個年級第一,“他心腸還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