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橘花(1 / 2)

傅紹恒初中畢業那年,被爺爺叫到傅氏的老廠區打工。十五歲的少年身形單薄,在生產線上乾了兩周,累得腰酸背痛。爺爺問他讀書好還是乾活好,他說乾活。

成績出來,他偏科嚴重,隻上了嵐城三中。傅奶奶找關係求老師多照顧他,他知道後心中不爽,賭氣逃學,被從外地趕回來的傅天森一頓暴揍,張玉英急得嘴角冒泡,他卻不以為然,每到周末,他就和以前一樣跑去爺爺的辦公室,那裡的人不會問他考了幾分,想上什麼大學,隻會說他又長高了,像樣了,再過幾年就可以接班了。

他從來沒有排斥過接家裡的班。他喜歡工廠,裡麵有很多車床、很多人,熱火朝天的感覺勝過上課的死氣沉沉。他喜歡陪著爺爺開會,看各種研究報告,爺爺很早就告訴他賺錢的辦法:一是產品比彆人好,二是學會跟人打交道。前一個靠技術和資金,後一個靠酒量和真心。他之前很反感所謂的酒桌文化,直到他大學肄業,開始接手傅氏的部分業務,才知道要提升交際的數量和質量,最需要的就是打開話題的契機。

那兩年,他在傅氏投資的一個模具廠當銷售經理,帶著十餘人的團隊,把銷售額從兩千萬提到了六千萬。之後,他去砂廠、化工廠曆練,再去下遊企業見識考察,27歲才調到了傅氏總部。大小領導雖然知道他是傅氏未來的接班人,但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本來還有諸多揣測,而當他在會上一開口,這些揣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曾跟底層員工稱兄道弟,也曾對競爭對手拳腳相向。接手傅氏後,他漸漸遠離了那些熱情和衝動的奮鬥歲月,變得成熟、沉靜,長袖善舞。他穿梭於各種場合,記住每張有利可謀的麵容,光鮮亮麗的場麵話說多了,看見相應的人就表現出相應的臉色和態度,已經成了條件反射。曉晨十幾歲的時候就嫌棄他看人下菜碟,他當然是,不然怎麼對付那些牛鬼蛇神?而當他下了班,放了假,回到家裡隻想放鬆,無需看人下菜碟的他露出的卻是疲倦和懈怠的一麵。

他貪戀這種卸下偽裝的感覺,就像喝完

酒以後能夠含一口濃茶,他習慣了在最親近的人麵前袒露情緒,這樣他就不至於被全年無休的工作逼瘋和壓垮——可是,為什麼他要把遊刃有餘的一麵展現給彆人,把左支右絀的自己交給家裡呢?這樣對親近的人公平嗎?

他以前沒想過,或者說是避開了這個問題。父母退下來之後幾乎對他有求必應,爺爺奶奶自不必說,年紀大了能顧好自己就千恩萬謝。他成為家裡唯一的在職人員,也擁有相當大的話語權,外加親情加持,沒有人指摘他的脾氣。可是拋開這個家,他還有一個小家。那個小家裡曾經有個和他差不多性格的人,他們忙碌一天,回到家裡都需要宣泄,於是沒有人願意妥協,所以矛盾不斷升級,而如今,那個她與他性格相反,他剛,她柔,她替他裹住全部的壞脾氣,他卻把這種付出變得理所應當,甚至把她,以及她的家人都當成了軟柿子。

他心裡生出幾絲恐慌。如果,他是說如果——他在某個節點觸碰到了她和他家人的底線,那麼,他所希冀的生活是否又將變成一場空?而如果他傷害了愛人,那他在外人麵前維持的好形象又有什麼意義?

丁念把全部的現金紅包清點記錄完畢,走到臥室,看見傅紹恒手裡還拿著剛才她遞給他的領帶,正坐在床邊發呆。

“喂。”她提醒他,“你怎麼了?”

他回神,將那些雜念埋在心底:“我這樣穿行嗎?”

“行,隻要你不怕熱。”

“你不是說我穿西裝好看?”

“那是春天,很久之前了。”她走過去,他站起,她把領帶在他胸前比了比,“要不算了,不要外套,還是自然點好。”

傅紹恒聽她的,把袖口往上卷了一截,突然衝她笑了下:“這樣行嗎?”

“?”

“我說,”他重新勾了勾嘴角,“這樣有沒有顯得開心一些。”

“……”丁念覺得好笑,把領帶塞回他手裡,“你自己看看吧。”

傅紹恒便走到衛生間,對著鏡子,看著裡麵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笑有些詭異,像是手藝人捏的麵塑。他又扯大了些,好嘛,更難看。他不禁想起公司辦公室那幫人拍的照片,放上官網前送給他過目時,裡麵他和

客人的神色的確比現在自然。

他抹了把臉,再出去,丁念換上了一條藏藍色的長裙。她好像特彆喜歡藍色,深深淺淺的藍也特彆襯她的皮膚。他湊近她,和昨天的濃妝豔抹相比,卸了妝的她十分素淨,像什麼?哦,出水芙蓉。

他問:“那我隻穿這件行不行?”

“行。”她退開半步,拿了桌上的手機,“八點了,我們可以出發了。”

“好。”他陪她出門,到了車上,丁念說,“我來開吧。”

“我來。”

“昨天晚上你醒了幾次,現在頭不疼嗎?”

“不疼。”

她坐到副駕駛座,扣好安全帶:“那什麼……”

“我記得。”他保證,“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三個小時的車程,丁念到家時父親正在做飯。不大的廚房裡,父親穿著圍裙站在灶邊,母親幫忙打下手,端了盤剛出鍋的紅燒肉出來:“呀,你們到了?”

傅紹恒放下酒和茶葉:“媽。”

孫麗梅頓了下:“嗯,坐吧,飯還沒好。”

“那我們先去小姨家一趟。”丁念說。

“去小姨家乾什麼?”

“小姨父不是喜歡喝洋酒嗎?我們又帶了兩瓶,給他送過去。”

“也行,吳健他們也在。你們去了就回來,不要在她家吃飯。”

“知道。”丁念應了,拎了東西去到隔壁單元,不到十五分鐘就回來了。昨天家裡經曆了幾個小時的兵荒馬亂,過了一晚,那些氣球、裝飾彩帶卻都已經被收拾乾淨。丁念本以為家裡會有親戚在,沒想到隻有父母,不由得鬆了口氣。

“小傅,你自己喝點茶。”

“好。”傅紹恒坐到沙發上,開始衝洗茶具,丁安山回頭看了一眼,繼續手上動作,丁念隻好陪著他:“這很複雜的,你會不會?”

“會。”

丁念半信半疑,又見他步驟和父親操作的並無二致,心想他經常在外自是煙酒茶樣樣通,不至於連這個都不懂。正要拿了茶幾上的橘子吃,母親卻叫她:“念念,陪我去店裡拿瓶醬油。”

“哦。”她起身,走在半路才意識到拿瓶醬油怎麼還要兩個人,母親卻挽了她手臂,“你們昨晚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有沒有吵架?”

“沒有。”

“真的?”

“我還騙你,真沒有。”她奇怪,孫麗梅上前打開店門,她拿了醬油要走,卻被她攔住,“不用管,家裡有。讓你爸和他單獨待著吧。”

原來如此。“……你就這麼討厭他?”

“我討不討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你好不好。”孫麗梅說,“昨天給你的禮金都收好了吧。”

“嗯,但怎麼還有一張卡?”

“那卡是我和你爸的……不,不是我和你爸的。”她找她出來就是要說這個,“小傅給我們送錢,這事你知道嗎?”

“?”丁念意外,“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