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範嵐感覺到他周身彌散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幽獨、沉寂、還有——生氣。
嗯？
範嵐按了按太陽穴，覺得她大約是因為通宵沒睡所以大腦劈叉了。
在她的印象裡，容沐幾乎就是“生氣”的反義詞。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溫煦的笑意，就算不笑的時候，表情也是柔和的，每次看到他，都能感受到一種溫柔純淨的力量，像山川，像大地，像夏夜的風，像秋月下的湖水。
可他現在的表情，讓範嵐聯想到了一個詞——暗潮洶湧。
範嵐摸遍全身，掏出一塊口
香糖，小心翼翼挪了過去。
“社公大人，吃糖嗎？”
容沐瞳光震了一下，動了動嘴角，搖頭。
範嵐：“我能坐這兒嗎？”
容沐點頭。
範嵐坐在容沐身邊，和他一個姿勢，看著天空。
天色一點一點亮了，澄黃光透過霧氣，晶瑩地浸潤開去。範嵐感受到陽光的溫度，整個人不禁鬆弛下來。
這種感覺有點熟悉，仿佛夢中站在乾坤三才大陣法壇上的感覺。
範嵐覺得應該找個話題輕鬆一下氣氛。
“那個……”
容沐突然捏住範嵐的手腕。
範嵐嚇得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
就見容沐豎起兩根手指，輕輕在她額心點了一下，麵色微沉。
“你越級施咒了？”
“……算是吧。”
“幾次？”
“……沒幾次吧……”
容沐眉頭微皺，整張臉看起來有點嚇人。
範嵐覺得她萎了。
“瀧青呢？”
範嵐忙解下項鏈遞了過去。
容沐觀察了幾秒瀧青的顏色，又瞪了範嵐一眼。
現在範嵐可以百分百肯定，容沐的心情十分不爽——計隗那個家夥，根本就是送她來當炮灰的！
容沐把瀧青放在手心，指尖從額頭牽出一條冰藍色的光線纏繞在上麵。
“戴上。”
範嵐乖乖照做，可剛戴好項鏈，眼前驟然騰起一層藍色的霧氣，她的視線清晰度被強行降低了，仿佛從藍光變成了高清。
“你精神力受損，我封印了你七成的天眼，”容沐說，“七天之內，不可解除封印。”
範嵐：“這麼久？”
“嗯？”
“……哦。”
範嵐覺得有點不爽，可是又說不上這不爽是為什麼。
容沐又恢複了老頭子的坐姿，不動如鐘。
“社公大人——”範嵐小心翼翼問，“還生氣呢？”
容沐沒吭聲。
“行行行，我以後悠著點好吧。”範嵐嘀咕，“還不是因為你們不給做入職培訓，搞得我隻能胡打一氣，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下半年有神祇人員中級職稱考試，容某已經幫你報名了。
“媽耶？！”範嵐震驚了。
做神仙還要考試？！太慘了吧！
“凡報名者，皆可參加天庭舉辦的中級神祇職員職務培訓班。”容沐說
，“免費。”
範嵐：“……”
懂了。
容沐又不說話了。
範嵐覺得自己該撤了，她抬起屁股，弓著腰，挪出一隻腳。
“你能經常看到幻境？”容沐問。
範嵐縮回腳，坐了回去。
“也不算經常吧，”範嵐想了想，“隻是夢有點奇怪。”
“什麼夢？”
“總是夢到乾坤三才大陣。”
容沐轉頭，瞪圓了眼睛。
“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是我感覺，應該就是它。冰藍色的線條，比天空更深，布滿了天空，金色的線條，比稻穗更亮，畫滿了大地，超級壯觀，超級漂亮。”範嵐說，“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個陣法到底有什麼用？”
容沐靜了幾秒，微微吸了口氣。
“萬事萬物，皆需均衡，三界如此，天地如此，法力如此，氣亦如此。”
“我記得你說過，法力的本質便是宇宙中的氣。”
“氣的宏量是無法改變的，既無法憑空產生，也無法憑空消失，隻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或者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其它物體。”
“這個我會搶答——是——”範嵐敲著腦門，“能量守恒定律！”
容沐點頭：“萬物生長，生態循環，三界運行，法咒法印，無一不需要氣，此消彼長，生滅交替，保持著微妙的均衡，此便是宇宙運行之道。”
範嵐：“……”
怎麼話題走向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億萬年來，一直如此，直到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六界生成，人族治世。”容沐聲音變得越來越輕，仿佛斷斷續續的琴音，“人族擴張，繁衍生息，愈來愈強，對氣之所需呈掠奪之勢，導致它族氣脈匱乏，於是神族凋零，妖族勢弱，魔族泯滅，生態失衡。如若就此放任下去，三界循環停滯，萬物調離，必將絕世。”
範嵐聽得一頭冷汗：“這和乾坤三才大陣有什麼關係嗎？”
“凡事必有兩麵，人族掠氣雖多，但精神力尤強，尤以信仰力為最。數萬年前，女媧族發現這種力量更容易轉化為神族賴以生存的法力，便設法形成了新的能量循環。”
“我在人界聽過一種說法，說神是因為人的信仰而產生的。”
“雖不儘然，但亦不遠矣。”容沐說
，“如今三界運行之法力，九成都是以信仰力為能量。而乾坤三才大陣，便是保障信仰力與法力轉換循環的陣法，布於天地，囊括三界。”
“厲害，”範嵐鼓掌，“想出這個陣法的人，太牛逼了！”
容沐輕輕笑了一下，下一瞬，笑容又消失了。
“隻是，萬年時光已逝，時移世易，法陣——早已漏洞頻生。”
“我看新聞報道說已經修補了好幾個陣法BUG——”範嵐猝然停住話頭，她看了眼容沐。
她心裡冒出了一個猜測。
容沐似有所感，微微抿緊了雙唇。
“難道這次厲鬼事件，也和漏洞有關？”範嵐低聲問。
容沐眸光黯然，垂下睫毛，點頭。
“媽耶！趕緊上報啊！”範嵐拍大腿。
容沐愣了一下。
“有錯誤不怕，就怕不改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啊！”
容沐還是愣著。
“盯著我乾嘛？”範嵐問。
“你……難道不認為是……他的錯嗎？”容沐問。
範嵐：“他？誰？”
“大陣的創始神，”容沐說，“若是他的陣法能再精細一些，咒法能更持久一些，就不會出現這些漏洞。”
範嵐：“……”
容沐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悲傷，又有些沉重，仿佛背負著十萬座沉重的大山。
範嵐現在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她心裡的猜想了。
“容沐，你今年八萬歲了吧。”範嵐說。
“……是七萬九千七百四十二歲……”
“在你這七萬九千七百四十二年的時間裡，可曾見過有什麼人，或者什麼神能以一己之力改天換地的？”
“盤古、女媧……”
“咳，我是說除了這些遠古上神之外。”
容沐似乎想說什麼，抿了一下嘴巴，又沒說。
“你之前說人族強盛，那我問你，人族之中可有能與盤古、女媧比肩的英雄人物？”
“雖然人族英雄如繁星眾多，但——”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範嵐說，“人族英雄無論能力、壽命還是貢獻，都遠遠不如神族，但為什麼人族最終能成為三界最興盛的族群？”
容沐：“……啊？”
“因為，人多力量大啊。”
“……”
“就算是神族，力量也是有限的，但有限的力量彙聚在一起
，就會變成無限大。你剛剛也說了，時代變了，問題變了，那麼相應的，解決問題的方法自然也要改變。”範嵐說，“人民群眾才是推動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
容沐：“變革……”
“美好的生活要靠自己的雙手創造，不能隻靠老祖宗的遺產活著。”範嵐握拳，“我相信人民群眾的創造力是無窮無儘的，隻要相信人民那就克服任何困難，任何敵人也壓不倒我們，而隻會被我們所壓倒。”
容沐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範嵐心裡有點打鼓。
他能聽懂我的意思嗎？
容沐：“這是你想出來的道理？”
範嵐：“……是人類政治課上教的。”
容沐笑了。他的眼尾微微下彎，臉上泛起一種絢爛的光彩。
範嵐耳邊嗡一聲，腦海一片空白。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容沐已經走了。
她呆呆坐在樹下，看著明亮的天光良久。
剛剛被壓下去的想法又冒了出來。
難道，乾坤三才大陣的創始神是容沐？
不能吧，如果真是他，那他就是三界的大功臣，地位定然崇高至極，怎麼可能守在一個小小的土地廟當居委會主任？
可是，他剛剛流露出的那種自責和惱怒——雖然他壓抑的很好——
難道是他認識的人？親戚？祖先？
“唉，應該問一下的，”範嵐敲著腦門嘀咕，“可是，真問不出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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