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之的笑一點一點僵在臉上。
現在是寅時天亮十分,沈修為何會在如意的屋子裡?
二哥人呢?
他胸腔起伏,恨不能躍上擰掉如意旁邊礙眼的頭。
然後窗戶上又探出一顆頭,薛二走到沈修身後問:“你們乾啥呢?瞧什麼瞧這麼久?”他低頭往下看,昏光裡王晏之衣著單薄,濺滿泥汙,長發散亂濕噠噠散在肩頭,整個人落湯雞似的狼狽又可憐。
薛二看看他,又抬頭眺望遠方,訝異的問:“安子,怎麼在這?你——從青州縣趕來的?”
許是他看起來太過脆弱,渾身都充斥這易碎的氣息。
薛如意心口沒由來狠狠跳了一下。
他這麼一個人跑這麼遠?昨晚上大雨傾盆,窗戶都關不上,他一個人在黑夜裡趕了那麼久的路,沒被雷劈死還真是幸運。
薛如意扭頭往樓下跑,薛二喊了她好幾聲都沒應。沈修站在窗口有些懵逼,扭頭問:“薛二,周扒皮什麼情況?大半夜的冒雨從青州趕來,沒毛病吧?”
薛二輕笑,調侃的出了口氣:“你不懂,聽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沒?”
像沈修這種風月老手自然聽過,還時常用呢。當即哼笑,“這都三天了,九秋差不多十載,現在才來找如意,周扒皮應該叫周渣男才是。”
薛二不悅:“雖然我們是合作關係,但你亂喊小心挨揍。”
沈修悻悻後退兩步,手肘不小心碰到撐窗戶的木棍,木棍直挺挺掉下去,恰好砸在樓下搖搖欲墜的王晏之頭頂。
砰咚。
王晏之當著薛如意麵砸進了水窪裡。
沈修扒在窗戶上驚恐的看向薛如意,頭發絲都嚇得炸起來:完了完了,待會應該還有命在吧。
薛如意往上看,那眼神簡直想殺人。沈修後退兩步,想溜走:“薛二,天色太晚,我……”他還沒說完就被薛二摁著揍了一頓。
邊挨揍他還心裡安慰:薛二揍好歹還有命在,如意揍隻怕活不成。
原本靠著門昏昏沉沉想睡的夥計被嚇醒了,探頭就看到個人直挺挺躺在水窪裡,驚呼一聲,連忙招呼同伴過來幫忙。
客棧的夥計幫忙把人抬到樓上,心裡頭暗自嘀咕:無怪乎人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還能撿到這麼好看的公子。
等薛如意上樓時,罪魁禍首沈修早沒了人影。她氣惱萬分,讓薛二找了衣裳來給王晏之換上。薛二滿臉擔憂,“他好像發燒了。”額頭好燙。
薛如意坐到床邊摸他額頭,確實好熱。
“我去請大夫。”她剛起身,衣角就被人扯住。
床上的人眼半開半合,長睫毛還沾著未乾的水珠,氣若遊絲的喚了聲:“如意……”好似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掛了。
薛二瞧他這般模樣,無奈道:“阿娘的退燒藥帶了嗎,給他吃兩粒,我再去請大夫。”
薛二走後,薛如意把人扶起來喂藥,他太過瘦弱,肩骨膈得她胸口疼。吃完藥,薛如意想把他放回被子了,他反手抱住她的腰,滾燙的額頭頭貼著她頸窩,低低問:“為何……不給我寫信?”
這話沒頭沒腦的,薛如意完全不知他在說什麼。他整個人軟得沒骨頭似的,渾身黏膩膩的,薛如意拉開他把人摁進被子裡,剛想起身拿帕子給他擦擦,一截裙擺又被壓拽住。
床上人磨蹭到她腿上,然後枕住,滾燙的臉很自然的埋進她腰際,隔著衣料蹭蹭。
怎麼這麼粘人,她發燒生病時都不會這樣。
大夫來看診時他依舊抱著她不鬆手,大夫走後他還抱著她。薛二看著樹袋熊似的某人輕笑出聲:“小妹也一夜沒合眼,先和安子一起睡會兒。”
那隻能這樣了。
然而她睡得很不好,本來她睡覺喜歡到處滾,偏生旁邊的人一晚上都像八爪魚,死死打扒住她,壓得她都有些窒息。
第二日她打著哈切出現在薛二的房門口。
薛二往隔壁瞧了一眼,問:“安子呢?”
薛如意沒好氣道:“還睡著呢,拿我當枕頭睡了一夜。”
王晏之一覺醒來,外頭已經天光大亮,日頭照著窗欞上的一盆白玉蘭焉嗒嗒的。看樣子已經晌午,他翻了個身,手下摸到硬硬的物件,掏出來一看是朵火紅的石榴珠花。
睡懵的人突然想起什麼,掀開被子下床。恰在此時店小二推門進來,瞧見他醒了,興奮道:“客官醒了,你夫人吩咐我們午膳做些清粥小菜送上來,正好還熱著呢。”
王晏之匆匆套了外裳,長發隨意用簪子束起,急聲問:“我夫人呢?”
“您夫人說有事出去一趟,晚些再回來,讓公子在客棧等等。”
他話音剛落,那公子就從敞開的窗戶躍了出去。店小二嚇得趕緊扒在窗台上看,那白衣飄飄的公子穩穩立在地麵,瞬間已經跑遠。
店小二驚訝的張大嘴:這公子看著瘦削單薄,身手如此了得。
農曆五月,天已經很熱,烈日當空蟬鳴聲聲。王晏之從悅來客棧找到林魚景府上,又從林府找到城西,從城西找回城東,除了灼灼烈日和不斷朝他張望的陌生人,連薛如意的影子都沒看到。
茶鋪的老板見他單獨站在烈日下,熱情的上前招呼:“公子,天氣熱,進來喝碗茶吧。”
他扭頭四顧,依舊沒見到人。斷黑的發被汗濕,貼在鬢角脖頸黏膩的難受。蒼白的唇色也因為走動的緣故顯出豔紅,他舔舔乾燥的唇,確實也有些口渴,於是進了茶鋪坐下。
茶鋪不算大,零星擺著三五個桌子,茶鋪老板麻利倒上冰鎮過的茶水:“客官,您請慢用。”
茶香被冷氣覆住,口感略微苦澀。
並不是很好的茶,勝在解渴。
他五指捏著杯口,思考如意和薛二他們會去哪,目光定在對麵酒肆。一襲煙粉色衣角出現在視野裡,緊接著露出大半個後背,那人微微轉過頭,明媚的笑眼撞進他眼裡。
王晏之蹭的站起來,然後又看到她身邊緊挨著的沈修。
還真是陰魂不散。
他垂下眼睫,又坐了回去。修長的指尖捏著杯身輕抿,就那麼看著他們和酒肆老板交涉,一壺茶見底酒肆老板滿麵笑容的把三人送了出來。
“真是怕了姑娘你,東西我會連夜搬走,明日你們就可以動工重新裝修。”酒肆老板從未見過這麼會講價的姑娘。
開口不先砍價,直接從樓下看到樓上,酒肆大大小小的破處都被點了一遍。弄得酒肆老板越來越心虛,都不敢往高價喊,末了還要給砍一刀。
這姑娘能耐啊。
三人同老板打了招呼,一同往外走。鋪子租得很順利,他們打算把這座三層的酒肆改成酒樓。
等走出一段距離,沈修眉開眼笑的湊到薛如意麵前誇讚:“如意你真的太厲害了,那老板最後被你說的心服口服,自願降價兩成。以後你就是我的榜樣,我的目標,我今後的引路人。等這邊如意樓開起來,你說怎麼搞我就怎麼搞,絕對跟隨你們如意樓的步調。”
他說著說著,總感覺有一股冰冷的視線在盯著自己,抬頭四顧又什麼都沒瞧見。
他扭頭問薛二:“你有沒有感覺到冷?”
薛二嗬笑兩聲:“大太陽的我還覺得熱呢,你莫不是中邪了?或是被陰氣厲鬼纏住了吧?”
沈修搓搓手臂又往薛如意身邊湊了湊:“你彆嚇我,本公子最怕鬼了。”
薛二哈哈笑兩聲,走到一處酒樓道:“既然幫你省了一大筆銀子,午飯你請。”
沈修滿口答應:“這是自然,儘管點就是。”
三人入了酒樓,直接進二樓包間。薛二和薛如意沒怎麼點菜,倒是沈修財大氣粗,點了滿桌子的菜和酒,少說也得十幾兩銀子。
菜還沒上,沈修內急。
“待會兒菜上了你們儘管吃,不用等我,人有三急我很快回來。”
他出去後在夥計的指引下往後院去,剛解開褲腰帶就被人套了麻袋,乾脆利落的一頓拳打腳踢後,後腦勺狠狠挨了一下,都沒看清打他的是誰,就暈了過去。
王晏之看著腳邊躺著的人,心裡有一瞬間的陰暗:他著實礙眼。
菜已經上齊,薛家兄妹左等右等都不見人來。薛二嗬笑兩聲,朝自家小妹道:“沈修那龜孫子不會尿遁了吧?”
薛如意擰眉:“應當不會,酒樓裝修規劃都還指著我們,那麼多錢都砸了不差這一點。”
“話倒是這樣說,可那小子拿的不是他娘的嫁妝錢?”
薛如意:“可他也說了今後會還給他娘。”
薛二輕笑:“你現在倒是挺信任他。”
薛如意漆黑的眼瞳看著自家二哥:“不是信他,一個有破釜沉舟勇氣的人應該不會壞到昧自己阿娘的嫁妝。”
其實她也拿不準。
那等他們吃完,沈修那廝也沒回來。
薛二鬱悶的付了十五兩銀子,感歎道:“終日打鷹溜鳥倒是叫鷹啄了眼,沈修這孫子就是欠收拾。”
兩人一同回到悅來客棧,問過店小二樓上那位如何了。店小二滿臉堆笑,“按照姑娘的吩咐,給樓上那位送了清粥小菜,他吃完就睡下了。”
薛二蹙眉:“又睡了,不會還在發燒吧?他就沒下來走走?”
店小二連忙否認:“沒有,樓上的公子沒出房門一步。瞧著人是不太爽利,你們快去瞧瞧吧。”
薛如意快步往樓上去,在門口敲了敲門,腳步聲傳來,門從裡麵打開。隻著底衣,身形單薄的王晏之站在門口,卷翹的長睫下烏青淡了許多,勉強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如意、二哥,你們忙完了?”
見人精神已好了大半,薛二很識趣道:“你們聊,我先去休息了。”
他笑眯眯的盯著自家妹夫看,心說這小子還挺喜歡如意的。才幾日不見,竟然逃學連夜追了過來。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朝王晏之道:“你有什麼話就直接和如意說,她隻是做生意精明。”其他方麵好像天生少一根弦。
薛二走後,薛如意把門關上,整個人蔫了吧唧的明顯不高興。
王晏之問:“怎麼了?”
薛如意把方才沈修尿遁,他們多付了十五兩銀子的事說了。
王晏之長睫低垂,順口勸慰道:“沈修這人不好,以後少同他來往就是。”
薛如意氣悶轉而板著臉問:“這個時候表哥不是應該在縣學嗎?怎麼連夜跑撫舟縣來了。”
“難道又被勸退了?”
王晏之無辜搖頭,走近她身邊,彎腰以一種極其溫柔的姿態把她籠進懷裡,下巴擱在她肩頭,聲音軟如流水:“想你了…為何不給我寫信?”
他聲音過分輕柔,撓得薛如意耳肩發癢:表哥似乎哪裡不一樣?
“你想我?”
“嗯,想你。家裡的屋子空蕩蕩的,床也好大,想給你講故事。”
他發現:不是如意習慣了他,而是他習慣了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