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攔腰(2 / 2)

李公公帶著聖人賜的鴆酒到林府時,暮色剛沉,天星微現。

偌大宅院下人很少,滿眼都是樹影憧憧,初夏的熱意驅不散那股縈繞不去的冷清,李公公跟著聖人常與林公打交道,見狀心中唏噓,分明是權傾朝野的重臣府宇,卻隻剩人丁凋敝的荒涼。元弘十八年宮變之日林公元妻身死宮中,自那日起他再無續弦,膝下無嗣,孑然一人長達十二載。為了這樁事,太後前前後後賜了數回女人予他,均被他推拒回去,氣得太後在殿中摔碎無數杯盞。

如今太後被幽禁壽安宮,裴遠大將軍被斬於朝堂,這其中多少都有林公的手筆,可太後與林公是兄妹,她出了事兒,林公也不能獨善其身,這杯賜到林家的鴆酒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做法。

李公公在林府銀灣閣見到林公。

銀灣閣建得很高,能夠遙遙望見大明宮——壽安宮的大火燒亮了長安的天,林晚便在那一夜縱火燒殿,自戕而亡。

林公便站在銀灣閣最高層的扶欄旁,遠眺這場大火。

這位年輕時曾驚豔長安的男人,現已鬢發斑駁。大安朝上下都道林公清廉,一襲衣裳穿了數年也不舍棄換,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他身上這件單薄的道袍,洗了又洗,已然褪色。

李公公又歎口氣,暗暗道了句:“這又是為何?”言下似有諸多惋惜未言之意,到底不曾明言。

念出聖人旨意,李公公將鴆酒奉上,代聖人問他還有何要求。

他目無波瀾,似乎對鴆酒早有預料,隻是淡淡開口。

“臣彆無他求,隻盼陛下垂憐,允臣與發妻宋氏合葬。”

浮沉半世,恩已償,仇已報,怨已了,林宴隻剩最後這點念想。

生同衾,死同槨。

————

那杯鴆酒,藏著他不堪回首的一輩子。

縱是林宴,也不禁陷於回憶不可自拔。宋星遙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他的答案,殿外傳來叩門聲,兩個侍女已將林宴先前要的粥食送來,輕輕擱在桌上。

溫熱的肉糜粥,三碟脆爽的醃菜,一碟梅花蒸餅,還有一盅單給宋星遙的燕窩。

宋星遙聞到食物香氣立刻發現自己已經前胸貼後背了,她舀了碗粥,剛想坐下喝粥,見林宴依舊怔怔的,她不知道他在回憶什麼,不過情緒會感染人,她自忖要是再讓自己回憶死時的事,心情也是沉重的,估計林宴也跑不掉,忖己推人,她難得對他發了善心,起身將粥端到他麵前,道了句:“彆想了,總歸是那輩子的事,不開心的事就當大夢一場忘了吧。日子總要朝前走,是你自己說過的。”

林宴回神,從她手上接過瓷白的匙,琢磨她的話。

忘了?怎麼能忘?有些發生過的事,遇過的人,怎麼可能一句話說忘便忘?

“謝謝。”他隻道了謝。

宋星遙又給自己舀了碗粥坐回桌邊,喝了幾口盯他:“吃飯了,說點讓人開心的事吧。彆每次見到你說的都是陳芝麻爛穀的事,聽得人怪累。”

“開心的事?”林宴便想,能有什麼事讓她開心,“那說說你父母後來如何?”

宋星遙眼一亮,便聽他道:“你走以後,我想了些辦法,把你父母從嶺南召回長安了,後來外族進犯,用的乃是你父親所研製的軍器,我領兵出戰將你父親帶去,他又鑽研出克製之法將功抵罪。他回京後洗去罪名,帶著你母親回到洛陽與你阿兄團圓,從此定居洛陽。你阿兄後來跟隨你舅舅行商,雖然非他所愛,但也算是條不錯的出路,這算不算好事?”

宋星遙頻頻點頭,父母晚年能得以在洛陽安穩度過,她心裡大安。

“那……你可記得方家八娘子,後來嫁予何人?過得如何?是否覓得如意郎君?”宋星遙忽生一念,問道。

“哪個方八娘?”林宴卻沒想起來人。

“就是方悠。”宋星遙見他一臉迷茫,搬著凳子坐到他身邊,“你好兄弟方遇清的妹妹。”

林宴蹙起眉來,盯了她半晌,撂匙擱掌,不經意間握住她的手,隻道:“遙遙,你要知道,我根本記不住長安的這些小娘子,就算是方遇清的妹妹,我也……毫無印象。你問她做甚?”

宋星遙倏地抽走手,又把凳子搬回原位:“那沒事了。”

本想打聽打聽方悠的事,好搓和她與自家兄長,既然林宴也想不起來,那就沒轍,順其自然吧。

一時間兩人又無話,默默吃完粥食,宋星遙漱了口又趴在桌子上——飽暖思覺,她困乏得很,可還不能睡,婉嫣交代過,還得再喂小殿下一次藥,如今時辰不到。

身邊的人來來走走,將桌上的碗碟收去,屋內很快又隻剩他二人,林宴仍舊坐在她對麵。夜已深,燭火晃得人眼發澀,宋星遙有些撐不住,眼皮上下打架,隻好對他說:“林宴,小殿下兩個時辰喂一次湯藥,今晚還差一次,你替我看著點時辰,到時提醒我一聲,可好?”

“知道了,你歇會吧。”林宴乾脆答應了。

沒有多久,宋星遙就趴在桌上睡著,屋中靜謐,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興許是累得太狠,又或者趴著不舒服,她鼻息略重,發出輕微的鼾聲來,聽得林宴微怔,想起上輩子她枕在自己臂彎沉眠的模樣,偶爾也是這般哼哼,那時候他會捉弄她,輕輕捏住她的鼻子,她夢裡也會發脾氣,不高興了就在被窩裡拿腳踹他——如今想來,不知不覺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站起,走到她身後,喚了幾聲沒叫醒她,便抬手抽去她發間簪鈿,解散她的發髻,這事做來嫻熟,是他從前做慣的事。時間是特彆神奇的東西,漫長的彆離會讓人遺忘一些流於表麵的事物,但更多的習慣,卻像烙印,一輩子就那麼刻在那裡。

散下的發垂落了他滿手,他緩緩梳過,拔鬆,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推,輕而易舉就將人攔腰抱起,走向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