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元烈登基才不過三四年的光景,帝位不穩,國中戰亂不斷。
他被謝皇後丟進軍中摔打已有整整三年,適逢黔州一帶僚人叛亂,因地勢高峻險要,戰況一度吃緊。為了立下更多軍功,他不顧自己才從益州一帶的山川間廝殺過整整兩個月,取得險勝,便又馬不停蹄地帶著手下的部將趕往黔州。
那年,他也才十五歲。
一路上,他見到數不清的百姓,拖家帶口、三五結對地逃離。
他們手無寸鐵,隻為在紛亂的世道下找一處安逸的角落活下去而疲於奔命。
有人餓死、病死在路上,有人被埋伏的劫匪擊殺在路上,還有人沿途遇上敵軍,為敵軍殺死在路上。
即便是已在軍中摸爬滾打了三年的他,在見到那樣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情形時,也忍不住既痛心,又憤怒。
前往馳援的路上,他儘自己所能地救了不少百姓。
其中有個乾乾瘦瘦的小女娃,看起來七八歲的光景,因跟隨親人迎麵遇上一小支二十多人的僚人叛軍,差點成了刀下亡魂。
他還記得,那小女娃明明怕極了,灰撲撲的臉蛋上布滿淚痕,卻從頭到尾都沒哭出來一聲,隻在他又要上馬趕路之前,捏著他的衣角,滿臉不舍。
救過的人太多,當時一心與敵人廝殺,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來,才覺恍然大悟。
“是你,”他盯著秋蕪美麗的臉龐,試圖與記憶深處那張早已模糊的灰臉蛋聯係到一起,“這是我軍服上的,是我親手撕下來給你的,對不對?”
那時,小女娃一直拉著他的衣角不鬆手,他難得心軟,抽出自己的匕首,在那一角衣料上割了個口子,用力撕下,塞到她的手裡,這才使她沒再繼續拉著他。
秋蕪抿唇,有些不想看他的臉:“殿下說,您還有更多人要保護,軍令如山,不得耽誤,便留下衣袍的衣角,做個念想,我拿著您的衣角,就能想象您就在身邊保護我。”
十五歲的元穆安,在她心裡刻了整整十年。
當初,那個撥開夜色,如天神一般降臨到她身邊的少年,一麵將她反抱著護在懷裡,一麵揮刀趕走了偷襲打劫的敵軍。
對於那時才失去兄長和父母,不得不跟著遠親逃命的她而言,他就是黑夜中最明亮的一線光芒。
秋蕪眼中悄悄泛起一層柔軟的水光。
元穆安看得心神起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來過去竟有過這樣的前緣,他卻一點都沒有察覺。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也曾隱晦地表露過,隻是他從不願深想,以至於一再忽略。
他伸手捧起她的臉頰,指尖溫柔地輕撫過她的眼角,將那滴即將滾落的淚珠擦去。
“所以,在除夕那夜,你才會幫我,對不對?”
他曾經懷疑她彆有企圖,雖然後來查明她並非居心叵測之人,可心裡卻一直還存著疑惑。
問她,她隻說自己是奴婢,不能拒絕主子的要求。
他還一直擔心,若換成是彆人,她是不是也一點反抗也不會,就那麼順從地照做。
如今看,根本不會有彆人,就因為是他,她才會幫他。
秋蕪鼻尖發酸,才被拭去的淚珠又盈滿在眼角,簌簌滾落下來。
沒辦法否認。
這是她一直埋在心裡的秘密,自親手掐滅那點情愫後,就打算這輩子都不告訴元穆安了。
離開的時候,她本想將那片布料燒了,到底還是舍不得。
那是支撐著她走過整整十年的信念。
現在被元穆安這樣挖出來,好似將她心底的一個傷疤也挖開了一般。
見她隻是默默掉眼淚,也不否認,元穆安便當她承認了,不由既心軟,又欣慰。
“蕪兒,你先前說的話還是騙我的,對不對?你分明心裡有我,一直悄悄地愛我,對不對?”
將他的衣角留在身邊整整十年。他記得當時撕下來的時候,那塊布料早已被血汙染透,她後來定也仔細清洗乾淨了。
若是沒有情,何必如此?
先前說的“不喜歡”,都是假的吧,隻是一時的氣話而已。
她明明心裡早就有了他。
秋蕪抬起朦朧的淚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仿佛想從他臉上找出十年前那個少年的影子。
可是,相似的輪廓下,她好像再也感覺不到當初的仰望和依賴了。
“不,奴婢沒有騙殿下。”秋蕪搖頭,臉頰從他的掌心裡掙脫出來,眼裡帶著幾分失望。
“奴婢曾經偷偷地將十年前那個在黔州救過無數百姓的殿下放在心裡,可後來……他不見了。”
“如今,奴婢對殿下隻有感激與尊敬之意,除此之外,再沒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