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成,康成!”
天剛蒙蒙亮,十三歲的少年便已從睡夢中醒來,撐著疲憊的身子從溫暖的被褥中起來。
正是寒冬臘月,哪怕屋裡燒了一夜的地龍,驟然掀開被子,仍覺一陣寒意襲來,將少年單薄綢褲底下的膝蓋凍得酸痛不已。
“殿下!”康成捧著巾帕與銅盆進來,見他已然起身,赤著腳站在地上,連忙上前,“快坐下吧,您這腿還傷著呢!”
少年沒做聲,隻是在趿鞋之時飛快地蹙了蹙眉,隨即便像毫無感覺一般,自然地行至屏風邊,將準備好的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來,一件一件穿上。
任誰也看不出來,昨日傍晚,他才因在北苑校場上射箭時,有一箭未能正中紅心而被謝皇後罰在冰冷的台階下跪了半個時辰。
康成還記得夜場扶他回來上藥時,兩邊膝蓋被凍得青紫發麻的模樣,此刻卻見他沒事人似的,不禁心頭發酸。
“發什麼愣,早膳呢?”就在他愣神之際,尚顯稚嫩的元穆安已穿戴整齊,抽走他手裡才絞好的巾帕,問。
按照慣例,今日是聖上親臨漱玉齋,查問幾位皇子功課的日子,誰也不敢遲一刻。
康成回過神來,立刻示意外麵的人將早膳送進來。
元穆安很快用完早膳,帶著兩名小太監,踏著清晨的熹光,往漱玉齋行去。
康成擔心他膝上的傷,本安排了肩輿,可他卻說:“父皇不喜子侄太過嬌貴,雖是冬日,但太子也鮮少用肩輿,唯有二哥因為自小體弱,得父皇特許,每到天氣寒冷之際,可乘肩輿出入宮中各處,我自不好壞了規矩。”
才十三歲的孩子,說起話來,因太過沉穩,顯得過分早熟,唯有那雙明亮的眼眸中隱隱含著的對父親的敬仰,才讓他看起來有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隻是,到底受了傷,大冷天的,走起來沒有平日那般健步如飛,路上耽擱了些時候,到達漱玉齋時,雖未誤了時辰,但卻已是最後一個,就連皇帝元烈也已到了。
屋子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元穆安身上,唯有太傅衝他笑了笑,指指一旁的坐榻,道:“三殿下,快請落座吧。”
“還坐什麼?”未等他行禮,禦座上的元烈便先開口,“這麼多人,隻等你一個。”
平淡的語氣不怒自威,聽得在場的皇室子弟們皆不敢出聲。
隻有太子元承瑞敢在這時候出聲。
“父皇,近來天冷,三弟想必也不是有意來遲的。”
他說著,衝元穆安溫和地笑了笑,似乎是個十分和善大度的兄長。
隻是,他的話裡,絲毫沒有要提醒皇帝,其實元穆安並未來遲之意。
“遲便是遲,不必找借口。天冷如何?二郎身子弱,不也照樣準時來了?”元烈衝太子擺手,示意他不用為弟弟找借口,“太子,你愛護兄弟是好事,但不可因此便不分是非。”
“父皇教訓的是。”太子低頭,作出羞愧的樣子,拱手行禮。
元穆仿佛外人一般站在原地,看著這對父子之間的你來我往,一聲不吭。
“好了,太子,你坐下吧。”元烈衝太子淡淡笑了笑,再度轉向元穆安時,神色又淡了幾分,“三郎,你可知錯?”
元穆安麵無表情地拱手彎腰,一句解釋也沒有,隻道:“兒知錯,請父皇責罰。”
隨著彎腰的動作,膝上傳來一陣一陣的痛楚,他卻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元烈這才緩了臉色:“責罰便算了,今日答問,你站著便是。”
“是。”
元穆安忍著痛,在十幾位族中兄弟們的注視下站到自己的書案之後,突兀得仿佛青青草原之上唯一一棵孤立的樹乾。
答問很快開始。
諸多皇室子侄中,元烈最看重的就是太子元承瑞,每一回查驗功課,七成都是問他一人,餘下三成則問二皇子元照熙。
元照熙體弱,又有元烈這個做父親的寵著,功課上難免鬆懈,時常答不上來。
有時,太子會出言提醒,有時,元烈會轉而問其他人。
譬如今日,元烈問及前日才學的《治安策》中,賈公所言,秦何滅。
太子答了幾句,被元烈揮手止住,轉而問元照熙。
元照熙生了一張白生生的臉蛋,帶著圓潤的紅暈,在父親慈愛的目光下,支支吾吾片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好笑了兩聲,搖頭羞愧道:“兒慚愧,昨日用了藥後,睡得早,不曾抽空溫書,請父皇責罰。”
每月一次的查問功課,也就隻有這位二皇子敢不溫書便來了。
偏偏元烈最是疼惜這個早產的兒子,一聽“用藥”二字,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非但沒有斥責之意,反而更加慈和:“罷了,你身子不好,這幾日才叫過奉禦,朕知道,就不為難你了。”
他說著,在其他人身上掃視一番,最後落在還直挺挺站著的元穆安身上:“三郎,你說。”
元穆安抬頭看一眼目光冷淡的元烈,還有滿臉活潑笑容的二哥元照熙,心中一陣不適。
還沒等他開口,太子先含笑道:“三郎的功課一向好,連我有時都自愧不如。二郎,你該虛心聽著。”
元照熙眼神從大哥臉上掃過,登時心領神會,轉身笑嘻嘻衝元穆安拜了拜:“大哥說得不錯,三郎平日常得太傅誇讚,我這個做哥哥的,實在慚愧,是該洗耳恭聽才是。”
這兄弟二人這般一唱一和,笑得一個比一個誠懇無辜,旁人卻聽得臉色微變。
他們這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告訴皇帝,這段日子,在漱玉齋,最出風頭的是三皇子元穆安。
皇帝雖大多時候尚算和藹,可在教導子侄一事上,卻半點不含糊。在他眼裡,不論其他兒子如何,總不能越過太子,這樣說,無疑要惹皇帝不悅。
果然,元烈聽完兩個兒子的話,再看向元穆安的目光,除了冷淡外,更多了幾分審視。
元穆安垂下眼,克製住心中的冷嘲,用平直的聲音回答父親的提問:“《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賈公雲: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