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白鼠公主(1 / 2)

“老爺, 老爺?”

“嗯?”李善長睜開眼睛,好像突然被從睡夢中驚醒一般,鼻子裡發出一道帶有疑惑的聲音。

陳氏放下手裡的茶水, 皺眉道:“老爺,你想什麼呢?你看看你這紙,都滴上好大一塊墨了。”

李善長低頭一看, 果然瞧見紙上一滴刺眼的痕跡, 不由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 把紙卷起來扔在一旁,毛筆也擱在一邊,不再書寫。

“老爺,你是不是累了?”陳氏輕輕走過去,替他按著肩膀,柔聲道,“這幾天上位給你們都放了假,按道理說不該累的。想必是前些日子積攢起疲勞來了。”

李善長向後一靠, 靠在木椅靠背上,疲倦道:“夫人啊,我這不是身上累, 是心裡累。上位那邊……”

“那邊怎麼了?”陳氏的手逐漸移到他的太陽穴上, 一邊按壓,一邊關心道,“上位被明王封了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以來,也提了你當參儀,那些個後來的幕僚都以老爺為首,夫君處處得意,怎麼會煩惱?”

李善長聽出來她在寬慰自己, 勉強笑了笑,把她的手從頭上摘下來,握在手裡細細撫摸,說道:“上位控製欲強,不允許彆人說三道四,他叫我們往東,我們彆說往西了,就算偏那麼一點點也不行。這還是大業初成的時候,以後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呦。”

“而且,他這個人還小心眼。”李善長短促地笑了一聲,“但凡誰忤逆了他,彆看他當下不動聲色,心裡一定記恨得死死的。上位他——總是一副貧農出身不拘小節的做派,其實心細得很,我們這些人想什麼,他一清二楚。”

“不止一清二楚,隻怕還要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陳氏麵上還是柔和的,帶著一種母性的關懷和寬慰,笑道:“所以上位才是上位。自古以來,能成大事者哪有不狠辣的,亂世英雄就更狠些,老爺跟著上位,若是有從龍之功,定然也會承擔風險的。做事情豈不都是這樣?”

李善長又歎了口氣:“我知道。我是擔心新來的那幾個人。”

“宋濂?”

“此人迂腐,隻在乎學問,不足為慮。”

“葉琛?”陳氏又猜了一個。

“也不對。”

“那就是劉伯溫吧。”

“對嘍。”李善長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出劉基那張帶著淺淡笑意的臉,“此人精通玄學,可觀星象,可推古今變化,而且自身文采也不下於我,甚至是遠遠超出,我擔心上位會重用他而冷落於我。”

陳氏認真聽著,手上還在給他輕柔地按摩。

“上位的大公子和他走得很近。”

“大公子?大公子不是已經拜了宋濂為師麼?”

“大公子和宋濂學儒,但和劉基,指不定在學什麼呢。”

燈火給李善長的臉上投下很大一片陰影,他慢慢地說道:“依我看,上位的大公子是很不一般的。”

“哪裡不一般?”

李善長好像想到了什麼,眼中的情緒沉沉浮浮,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把他本來要告訴陳氏的那句話吞了回去,隻是笑了笑:“夫人沒有發現?”

“有一點,就是不知道對不對。”

“儘管講吧,夫人。”

“上位的妾室雖然多,但我看啊,他真正放在眼裡的女人隻有夫人一個。”陳氏道,“在上位看來,恐怕隻有夫人和大公子與他是一家,他們二人是朱元璋的老婆和兒子。其他的呢,是元帥的女人和孩子。”

李善長笑了:“這話很有道理。”

陳氏接著道:“可是,老爺你的優勢也很突出。”

“我有什麼優勢?”

“老爺心裡清楚。”陳氏柔聲道,“天冷了,還是多穿一些吧,我叫人再送點新炭過來。”

“你呀,倒是把話說清楚——去吧。”

陳氏臨出門前,又突然被李善長叫住。

“夫人——”李善長道,“夫人的胭脂水粉似乎要用完了,我看城中那家老字號上了些新品,不如擇日同去選一選。”

陳氏已經人到中年,聽了這句話,眼角泛起幾道細細的魚尾紋,眼睛裡也帶上幸福的笑意,溫柔道聲好,就將門闔上了。

輕輕的關門聲響起。

屋裡又隻剩下李善長一人,他挑了挑燈芯,複又坐下。於無人處,他方才顯現給自己夫人的疲憊與柔情都儘數收了回來,臉上隻餘下陰謀與算計,像是一隻老狐狸。

他盤算著,要給劉基使個絆子。

奸詐、善變、審時度勢和損人利己。這就是他的優勢。

門外陳氏還沒走,看著窗裡映出的剪影在桌前坐下,又看著燈亮了幾分,才放心遠去了。

她對自己的丈夫向來很有自信,那是一隻成了精的“妖怪”。就算累了,也不是彆人動得了的。這門婚事在她心中,也一向是老天給予的福氣。

他的優勢,豈不就是狡猾?

“我不嫁!這福氣給你吧!這福氣給你好了!”

這個時候,城南的地底深處,一隻老鼠在嗚咽著痛哭。

它對自己的丈夫連半分的信心也沒有。

這是一處地下墓穴,不知道屬於哪一個朝代的哪一任王侯,老鼠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久到把每個耳室都擴大了不止兩倍。

地理位置最好的那一個房間裡,地上點著一隻油燈。

油燈就放在角落裡,燈身和這隻通體雪白的正在痛哭的老鼠一般大小,它發出穩定而持續的火光,卻隻是把這隻老鼠的淒慘樣子照得更加明白,沒有為它帶來半分的溫暖。

它躺在一張凳子大小的石床上,蜷縮著身體,腦袋縮在蓋著的桃紅絲綢棉被子裡,嗚嗚咽咽得把被子都哭濕了一大半。

“女兒啊,我也不想你嫁。”另有一隻胡須花白的老鼠坐在床頭,“可是,可是你不嫁過去,我們就都完啦!”

“阿爹,你沒有出息。”白老鼠用尾巴卷起床頭的枕頭,猛得丟在胡須老鼠身上,痛苦道,“你沒有出息!阿爹!”

胡須老鼠一呆,身形好像突然佝僂幾分,低聲道:“甜甜,我確實……我!”

它憤然起身,爪子握緊又鬆開,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要找誰殊死拚搏,卻又突然沒了勇氣,頹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