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入夢②(2 / 2)

“寒向江南暖,饑向江南飽。莫道江南惡,須道江南……”

詩沒念完,他就躲在破蓬底下睡著了。

漢子跟著躺下,正當他要閉上眼睛時,一雙手揪住了他的腿。

第二日開工,許夫子發現漢子的神色有些亢奮,做事總是走神,但他是個文弱讀書人,每天光是站著不倒下,就已經費勁了心力,實在沒空留神彆的,幾次想問情況,沒有昨天那樣聊天的好機會,於是不了了之。

第三日,許夫子沒及時把頭低下去,挨了小兵一鞭子。

第四日,許夫子發高燒,神誌不清,傷口化膿,漢子拿來煮過的草藥給他灌下,死馬當活馬醫。

第五日,許夫子醒來,發現周圍許多人都有了與漢子相似的神情,話都不怎麼講了,整日神神秘秘。

第六日晚,許夫子隱隱察覺到漢子半夜起來,以為他是去撒尿,沒出聲。

第七日早晨,一個小吏來到河邊。

奇怪,天都還沒亮呢,怎麼會有當官的早起?什麼事要現在宣布?

許夫子踉踉蹌蹌跟著人群集合,一邊走,一邊尋找漢子,烏壓壓一大片民工聚合在一處,土腥味和汗臭氣格外明顯刺鼻。人群中既沒有笑,也沒有說話聲,沉悶如雨天前夜,壓抑潮濕。他們擁攘著走到一個高台前,仰頭看著上麵的人。

此人正是馬箭,他瘦臉瘦身材,尖眼睛,黃黑膚色,兩手背在身後,走上那臨時搭建木台的樣子像是要領什麼獎品,四下一瞥,眼裡什麼都瞧不見。

馬箭認為憑自己的本事,和該是個宰相,如今的情況,隻是明珠蒙塵,無人賞識,所以他看誰都不順眼,說什麼都不耐煩。他也認為,官比自己小的人都是空氣。因為他本身位卑若無、沒有品階的關係,空氣隻能是百姓,這就導致他對著一大片的民工,更加傲氣。

“來人,把反賊們帶上來!”

十幾個兵各自押一個人上來。

“都跪下。”

他們每人踹了一腳,那些人就跪下了。

“昨天夜裡。”馬箭道,“有人造反!這簡直是笑話,你們在這裡治河,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每天有吃有喝,有朝廷派下來的大人保護你們不受土匪刁民侵擾,還有什麼不滿意?看看這些賤種們!造反是沒有出路的!”

他說的話在許夫子的耳朵裡像是雷聲,有著巨大的震撼感,但光有動靜而不到他心裡去。他隻聽見聲音,聽不見內容,張大了嘴滿心滿眼盯著台上跪下的漢子看。

漢子滿臉血跡,右手不翼而飛,發覺許夫子在看他,對他笑了一下,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好了!你們要乖乖地乾活!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能帶著朝廷的賞錢回家,到時候可以買地、蓋房子、娶親!要是鬨著造反,隻有一個下場!”

馬箭做完演講心滿意足,對那些官兵道:“幾位請動手吧。”

這些人官不大,但他對手裡拿刀的人總是挺客氣。

嗤--

鮮血冒著熱氣,順台子流下來,滴滴啦啦染紅黃泥地。

許夫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把眼睛閉上,他渾渾噩噩地跟著來,渾渾噩噩跟著去,冷風帶著**的鮮血味吹拂過來,在人群的空隙中穿梭。

“你的病好了沒?”一個人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許夫子膽子很小,一向不想管閒事,他認為管得越多,死得越快,聽得越多,越容易害怕,可是漢子怎麼會……

“起義唄!”那人道,“台上中間那個人叫王六七,聽他們說是白蓮教的,他這幾天帶了好些人去看石人,看了石人回來的,約好造反,就在昨晚!”

“石人?”

“挑動天下反!”他悄悄道,“就是一隻眼的石人啊!老實和你說,我也去看了!”

“嗯。”許夫子胡亂點頭,“石人,我知道,石人。”

“那王六七有內應的,拿出來好多兵器,可惜有人和馬箭告密,他又告訴劉升,連夜從軍營裡調兵,水花還沒翻起來,人倒死得七七八八!”

許夫子想起漢子最後的那句話,他說——

“你和台上那個漢子關係不錯吧,我見你們倆總在一起。”那人繼續道,“接下來可要小心了,說不準他們就砍你的頭。”

許夫子一個激靈,思緒從回憶中脫身:“不會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怎麼不會呢?這些天你什麼沒見過?餓死的、渴死的、累死的、被打死的、疼死的……還有什麼死法新鮮?”

“……你說得對。”

“唉。”那人道,“說真的,呆在這條河上,遲早得玩完,早晚是個死。但說起造反,我不敢,我不僅不敢,還勸彆人不要去,免得連累我。”

許夫子在感同身受的同時,心裡密密地疼起來,他的膽子好像逐漸裂開一條縫,灌進死去的漢子的勇氣,於是說出來一句以前的自己絕不會說出的話:“我們勸他們不要去,倒好像他們不去,我們就能活似的!”

黃河奔流著,許夫子的目光追隨它而去,平日說起形容河流壯美的詩句,他裝了一肚子,現在一句吟不出來。

他看到一片黑色的虛無,虛無裡什麼都沒有,一切是空蕩蕩的,包括他自己,這裝著怯弱的皮囊。

比民工們多一點知識的許夫子明白,經過早上那一場狗屁不通的會,再想起義,千難萬難。

作者有話要說:詩是揭傒斯的《秋雁》

寫完了就提早更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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