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入夢④(1 / 2)

“給你。”

黑瘦的少年接過破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抬起頭喘息幾下,來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趙十九,感激道:“趙哥,真的謝謝你。”

“說多少次了,不用謝,大家夥能活著出去比啥都強。”

少年神情認真,眼裡發著光:“不管你說什麼,你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喝你一口粥,讓我去死,我也認了。”

周圍幾個或站或坐的人,忍不住露出同樣的神色,身體情不自禁往趙十九的方向傾斜。

他們都或多或少受到恩惠,在這種地方,被人伸手拉一把,能越過生死的邊界。

趙十九已經逐漸習慣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如朱標所預料到的那樣,他沒有變得飄飄然,也沒有妄自尊大,仍然一門心思想著起義,按朱標提前製定好的計劃行動。

這種特質說起來似乎平常,實則非常難得,人總是容易鬆懈,容易改變,而且極易墮落,能堅持做一件難事的人萬中無一,選中他來起事,實在是一步好棋。

初七時朱標和韓山童見了一麵,從他那裡得到不少物質上的幫助,正所謂過猶不及,既然要逼百姓們認識到自己的處境,那麼分發糧食的行動就要拿捏住微妙的分寸。

給的多了,民工們產生依賴和惰性心理,日後拿不出更多東西,會造成升米恩鬥米仇的局麵,且生存危機消失後,自然沒了造反的必要,前功儘棄,官吏那邊也會起疑;給的少了,餓死人不說,人心不齊,也很難建立威信。

其中種種困難不做細說,處心積慮之下,趙十九初步有了與王六七當時同等的條件,不少人以他馬首是瞻,天時地利人和,就看機會何時到來。

“一口粥就能買你的命啊?”趙十九笑著拍拍少年的後腦勺,“你自己留著吧,以後孝順父母用。”

“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少年道,“街上的乞丐們叫我臭蟲,這裡的叔叔管我叫小臭蟲。”

趙十九連想都沒有想:“那你和我姓吧!我在族裡排第十九,你做我弟弟,排二十,怎麼樣?你叫趙二十好不好?”

少年瞪大眼睛,流著淚道:“真的嗎?我,我以後就叫……”

話還沒有說完,一條鞭子淩空劈來,對準他的臉,用的力氣好像是和他有仇,要把他劈成兩半,隨之砸下來的還有一句話,站在高處的小兵喝道:“哭什麼哭,晦氣!”

眼睜睜看著黑影襲來,三天裡第一次吃上飯的少年,不,趙二十根本沒有力氣躲閃,能做的隻有緊閉雙眼,條件反射般地瑟縮一下身體。

哪怕他知道受傷的結果很可能會是發燒,會是生病,會迎來一張竹席滾進亂葬崗中,他也沒有半點的法子。

然而趙二十準備接受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鮮血雖如約四濺,卻不是屬於他的,一個高大的身影牢牢護住他,鞭子打在趙十九背上。

“哥!”趙二十目眥欲裂,焦急地喊了一聲。

旁邊幾人霍然起身,想要圍過來看看趙十九的情況。

“要造反?”小兵並不慌張,他冷笑道,“你們不要忘了前幾天那些賤種們的下場!做事情多考慮考慮!”

這裡的動靜吸引到其他官兵的注意,有人一邊高呼著問怎麼了,一邊朝他們走來。

本來滿臉憤怒的民工們強忍著動手的衝動停下,站在原地搖擺不定。

“沒事,刁民鬨事罷了!”

他自己無緣無故打了人,現在反而倒打一耙,臉都不紅,那些一丘之貉們也根本不在乎真相,聽到一句解釋,就轉身回去了。

啪啪!

抬手又是兩鞭子抽下去,小兵聽著趙十九的呻.吟,厲聲道:“以後不許三人以上聚在一起,不許在休息的時候說話,否則就是這個下場!”

他接著背起雙手巡視幾圈,恨不得狗一樣的用氣息占夠地盤,耍夠威風,直到日升半空才大步離開了。

趙二十趕緊撲到趙十九身旁,淚眼模糊:“哥,你怎麼樣?你疼不疼?還能動嗎?”

趙十九臉色蒼白,頭上掛著冷汗,擺擺手道:“沒事,我這不是勞作了一上午嗎,可見傷不嚴重。”

“怎麼會不嚴重!”趙二十轉到他身後,發現他半邊的衣服全都被血染紅了,又氣又急,“我,我想辦法找點草藥去!”

朱標於不遠處的一個涼棚底下潛伏著,在地麵上露出腦袋和獨眼,有點像隻土撥鼠,聽到趙二十的話,忍不住在心裡搖了搖頭。

連狠話都放不出來,還是要再逼一把。

想到這裡,他一歪頭,在做好的機關上磕了一下。

趙十九側目看了看涼棚,瞧見一支小旗子顫巍巍升起來,當即向後一仰,直挺挺倒在泥漿裡,安詳閉上了雙目。

“啊!”

眾人嚇了一跳,先是一愣,隨後全部趕過來,七嘴八舌嚷嚷著,將他扶起攙住。

朱標滿意了,縮進土裡遁走。

執行他的計劃,趙十九一病不起,民工們找不到藥,請不來郎中,隻能儘心儘力照顧他以償恩情,同時焦心難耐、自責萬分,而五六天過去後,他們意識到一個更為嚴峻的現實,那就是沒了趙十九,他們得不到多餘的糧食了。

誰也不知道趙十九的糧是從哪裡弄來的,就算有糧,也沒人清楚該怎麼偷偷運送,怎麼隱藏,元兵巡邏的布局、河道外彎曲的小路、分發的數量,對大字不識一個的民工們像天書一般難以搞懂。

他們本來在這裡苟且偷生,突然的,趙十九從天而降救了他們,讓他們短暫有了人的生活,可是這希望破滅的那樣快,一眨眼,就重歸深淵,再也不見天日。

得到後再失去的感覺如烈火點燃他們乾枯的胸腔,燒起熊熊憤怒,不滿躁動的情緒在人群裡傳遞,哪怕是平日裡懦弱到極致的男人,也敢在背後瞪一眼小兵了。

趙二十更是日夜打磨著一根尖端燒焦的木棍,看著不省人事的趙十九暗自垂淚,稍有變化一激,他會立刻化為起義隊伍中最勇猛的利刃。

這次沒有人再開口說些忍一忍,彆連累大家的話,每個人都憋著口氣。

事到如今王六七失敗的影響已差不多被抹消了,既然汪洋大海的表麵開始逐漸沸騰,內裡的深水也到了該運動跟上的時候。

眼看趙二十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馬上就要不分場合不顧生死地動手時,一個路過的官吏停了下來,上下打量受傷昏迷的趙十九。

他一身嶄新的麻布衣服,佝僂著腰,花白胡子,帶冠束發,看起來很有文化,是個難得的讀書人,行動間似乎也尊崇孔孟之道,頗有儒風。

“他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被你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