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劉基的終幕(1 / 2)

大明預備天子 一隻貝殼 14330 字 3個月前

隨著朱元璋的妥協,聖旨終於在隔日發到了劉府。

戰戰兢兢的日子結束了,大臣們上朝不用再帶著遺書,褲子膝蓋處偷偷縫上的,專門用來下跪,緩解疼痛的棉墊子也薄了一些,時值隆冬,朝局卻暫時如春風般溫暖。

加上臨近過節,文臣們懶得再互噴互罵,心思回歸家庭,寫對聯寫拜貼,安排年貨,整個應天城都顯得平和許多。

浙東迎來了新的,富有銳氣的,手段狠辣的領袖;淮西要送走最大的,老奸巨猾的敵人。除了被砍頭的李彬,所有人都很開心。

皇帝明確表示態度後,劉伯溫便不再是被人躲著的瘟神,而是即將要榮歸故裡的誠意伯,是大明的開國功臣。

大家一改之前的作風,擁擠到門上送禮,即便是敵對的勳貴們也有了理由上門,個個都在表現自己的熱心,打探聖心的奧秘。

楊憲在忙完事情後,也挑了個時間過來,他已經被朱元璋提拔到了中書省擔任參政,身份地位不同往日,手裡握著權力可以輕易掌控大部分官員的前程,下人們對他更恭敬幾分,比彆人通報的都要早,得以很快進入劉基的書房。

屋中開著窗,寒意直往裡灌,也並未點什麼炭盆火爐,楊憲剛一進來,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抖了一抖。

家具擺設倒是沒有變化,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好放著,隻有架上的書冊消失了一多半,地上多出幾口大木頭箱子,劉基站在一旁,背負雙手,目光遊移間,時不時取下幾本書來,彎著腰收入箱中空處,顯然是在做搬家的準備。

不過楊憲一路走來,見到前院的名貴東西沒有被收拾,也許對劉基來說,隻有這些書值得一帶。

“先生。”楊憲停在門口,有些局促的喚了一聲,他還沒忘記自己在那次朝會後的表現,哪怕心裡知道劉基不會怪他,也依舊十分不安,“我來見您了。”

“坐吧。”劉基背對著他淡淡道。

“先生怎麼不關窗?”楊憲小心坐下,試探著開口,“衣服又穿的這樣少,當心患上風寒。”

“凍一凍,人才清醒,才能想起忘掉的老物件。”劉基依然是那個姿態,慢悠悠道,“你過來有什麼事?”

“先生說的什麼話,先生要回老家,我自然應該過來送行。”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提著的禮盒輕輕放在了桌上,“這是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劉基掃了一眼:“是地契?”

“正是。”楊憲道,“是否在朝為官,地方上的待遇差的實在太大,我擔心那些小官會看人下菜,有了這些田產,先生好在家中富裕度日,辦事時亦不用求人。您不願意自己要,租出去,賣出去都行。屬下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你拿回去吧。”劉基搖搖頭,“聖上雖然放我回鄉,但那不是聖上的本意。派來的人手隻會多,不會少,你給我這些,是害我不是幫我。而誰若是真的想害我,那他便太過愚蠢了。”

“可是……”

楊憲遲疑了,這些田產是他托人專門在青田買的,現在退回去,十分不好處理,不說中間人那裡無法接待,地主富戶那邊也不好解釋。

“拿回去罷。”劉基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記住,事情辦得不好,還有機會補救。可若是貪汙了銀兩,耽誤了百姓,誰也救不了你。”

楊憲趕忙道:“先生多慮了,這些是楊家的產業,和我沒什麼關係。”

“你能撇乾淨嗎?”劉基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終於轉回身來,“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信不信不重要,你有本事讓聖上相信嗎?相信你清廉自守,而家裡的人滿肚肥油?”

楊憲沉默了。

“我沒有怪你。”劉基突然開口,準確地戳中了他隱藏的想法,“怪不怪你也無什麼所謂,我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圓滿完成了,除了聖上沒有下旨殺我,這一點令人驚訝以外,你的事,淮西的事,還有旁人的事,和我再沒關係。”

“先生……”楊憲心裡悵然若失。

“你以後夾著尾巴做人,或許有一線生機。”

不留情麵的話一講出來,室內的寒風似乎更令人發冷了。

楊憲默然一會兒,十分平淡地說道:“先生說這些話,未免太沒意思。做官的哪個不知道危險,真害怕丟了命,為何不坐在家裡。錢和權,有哪個能舍得。”

他繼續道:“就算我想停下,我的宗族,我的屬下,也不會讓我停的,何況還有浙東和淮西。”

“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你就當我說了空話吧。隻是你還年輕,能全須全尾的退下來更好。我是不怕死的,我估計你還會怕。”

劉基搖搖頭:“貶謫、流放、砍頭、淩遲,越少受罪越好,我會替你高興。”

楊憲似乎是有些感動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先生不喜歡我,畢竟我隻看重利益,恰巧浙東和時局需要我這樣的人罷了,如果平心交友,我恐怕沒有接近先生的機會。”

“說什麼喜歡不喜歡。”劉基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誰不是為了自己?吾之□□,彼之蜜糖,不要將我看得太重了,以後怎麼樣,還要靠你自己。希武,你記住了,自己做的主才算數。”

楊憲此時才發現自己對劉基的隱隱依賴來源何處,不是他的智謀,也不是他的性格,更不是爵位官職一類的身份,唯有“真誠”二字而已。

真誠了,人便通透,萬事不記掛在心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考慮彆的牽掛,而顯得一往直前,如果和這種人是同一個目標,那再放心不過了。

他真心對你的時候,哪怕心裡還有彆的東西,說出來的也不會是假話。

“好了,我現在入宮去見聖上。”他們說話時,劉基也沒停下手上的活,此時正好收拾完了東西,“明日我就會離京。”

“這麼快?”楊憲吃驚道。

“誰還願意我留在這裡?”

楊憲便不開口了,事實上,就連他也在矛盾中,希望劉基快點走。

尊敬是一回事,留下又是一回事,就仿佛人們常說的,對死人往往可以給予最大的尊敬,但他若是活過來,便沒有人會高興。

“我要去穿衣,你走吧。”劉基不再看他,兀自走進屏風後麵。

乾脆利落的逐客令一下,楊憲最後一次和劉基單獨相處的機會就用完了。

他原地立著,低聲道:“……屬下告退。”

楊憲從劉府出去,帶著自己沒送出去的禮物,不顧周圍官員詫異中帶著探究的眼神,仰頭望著劉府的牌匾,獨自站了好一會兒,才拒絕了轎子,慢慢步行離去。

劉基這邊,倒是坐了轎子朝紫禁城出發,不多時的等候下,在太監的引領中前往武英殿。

紫禁城的雪景堪稱一絕,紅牆綠瓦之間,白色的雪花為這片權力的建築增添了許多孤高,青磚的廣大地麵,雖是灰撲撲的土石質地,卻像極了一整塊透明的冰,堅硬而冷酷,散發著蒸騰的寒氣。

很高的天空上沒有半點雲,仿佛直接連著皇城一般,寒風刮過來,卷著人的憂慮飛走,一切都是清澈透明的。

這裡有千餘間宮室,每一間都和江山瓜葛著,來到這裡,好似來到一個縮小的天地,個人的靈魂與身體,變得無關緊要。

那太監看著劉基,道:“劉大人,聖上剛用過飯,您可能得在側屋接著等一會兒,天氣太冷,我給您拿個手爐吧。”

劉基裹緊披風:“不勞煩公公了,我今日穿的衣服厚,獨自坐等就好。”

那太監點點頭,沒有強求,繼續在前麵引路。

對於朝廷重臣來說,這段路是無比熟悉的,隻有新覲見的官員才需要認路,他們這些老臣跟著太監走,無非是讓其監視著守規矩,看看有沒有什麼逾越的舉動罷了。

到了殿前,黃禧正好在外麵指揮著宮人掃雪,看見兩人後,主動朝他們走過來。

“乾爹。”那太監一改淡然的臉,殷勤喚道。

“黃公公好。”劉基拱手。

“劉大人,提前跟你說聲新年好。”黃禧臉上掛著挑不出錯處的和善笑容,“給您拜個年,等您回了青田,再想見麵可就難嘍。”

“我這種無用無德之人,黃公公見了也沒什麼用。”劉基道,“托您的福,我也提前跟您拜聲早年。”

黃禧最喜歡這種將他們閹人當人的官兒,臉上的笑意真誠幾分:“請和我來吧。”

然後他又對那小太監道:“你去給太子殿下燒壺水泡茶。”

沒錯,武英殿裡,並不是隻有朱元璋一個人。聽說劉基今天要進宮麵聖,朱標特地賴在了這裡不走。

對於他的行為,朱元璋不願意乾涉。

忍了幾個月才和朱標和好,朱元璋就像是接回了因青春期而離家出走兒子的父親,知道這關係需要彌補,但又無從下手,隻能照顧著他的情緒,擔心哪裡又刺激到他“易碎”的心靈,明明清楚他的打算,也不好將人趕走。

劉基被通知可以進去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朱元璋,而是坐在下麵位置的朱標,他表現出一副不會參與談話的樣子,手邊放著一摞奏章,邊批邊看,目不斜視,好像已全然投入到上麵,無法注意到彆的紛擾。

他知道這是錯覺,想必陛下沒有殺自己,靠的是太子與皇後的勸阻。

“臣叩見陛下,殿下。”

見麵選在裡屋,空間不大,是朱元璋辦公的地方,靠枕和厚毯子疊好了放在榻上,角落裡燃著銀炭,旁邊烤著三五個剝了皮的地瓜,香甜的味道飄蕩在空氣中,其餘的擺設因主人在這裡住了幾個月的原因,也很有生活的氣息。

這樣的場景怎麼看也不是要嚴肅談話的樣子,更像是皇帝想接待自己親近的寵臣,故意展現起居小節。

可劉基非但沒有因此放鬆,神經反而更加緊繃。

“起來吧,賜坐。”

朱元璋僅僅隻是看著他,就想到為此和自己鬨彆扭的妻兒,怨氣不斷上浮,隻覺得劉基長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簡直不像個人,和自己不是一個物種,遷怒得理直氣壯。

但考慮到朱標在旁監督,他也隻好掩蓋住情緒,和藹道:“你打算何時回鄉?”

黃禧拿來了一隻凳子,劉基坐在邊緣的一小部分上,雙手放在膝側,恭敬道:“回陛下,臣明日就走。”

“你倒是著急。”朱元璋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咱準備好了賞賜的金銀綢緞,會跟你一起回去,也好讓父老鄉親羨慕羨慕,榮歸故裡怎麼能錦衣夜行?”

“臣謝過陛下。”劉基道,“能夠在朝為官,臣已感激涕零,陛下如此厚愛,臣更無以為報……”

“好了,你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朱元璋道,“咱叫你來,除了最後想見你一麵,還想問你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也算你最後給朝廷效力。”

這就是朱元璋,他討厭一個人,排斥一個人,甚至想殺害這個人,並不妨礙他從這個人身上學習,而且他向來懂得逼迫彆人吐露知識,才不管他們的關係如何,結果如何。

劉基苦笑道:“陛下請問。”

“你覺得誰來當咱的下一個丞相合適?”

朱標終於放下手裡的東西,看了過來。

殿內陷入一陣窒息般的寂靜。

立刻的,黃禧動了,隨著他走向殿外,其他侍立的宮人也低下頭,依次跟著出去,迅速而果斷的行動過後,最後留下的是吱呀一聲門響。

外麵透進來的陽光再次被隔斷,空中白色的細小灰塵緩緩漂浮著,漸漸散入黑暗。

如果不看身份和場地,這會是多麼愜意的午後。

“怎麼不說話?你講你的,這裡除了咱和太子,沒有第四個人,無論你說了什麼,咱都不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