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戲精(2 / 2)

“老爺,這是今天的,你……”

袁凱接過妻子手中的用巾帕包裹好的東西,臉色灰白,病容憔悴,低聲道:“今天我要出去。”

“那這個。”婦人頓住了,臉上的表情也變了,顫聲道,“這個也要帶出去?”

“外麵風風雨雨傳了好幾天,總得讓他們長點見識。”

婦人心疼極了,話音裡帶著哭腔:“這世態炎涼,也是常事,可當今聖上如此做派,他們今日不為老爺,明日不為彆人,到了後日輪到他們自己,便再沒人求情,究竟是如何想的。”

聽了妻子的話,袁凱沒有讚同,亦沒有斥責她大逆不道的言論,隻拍了拍她的後背,轉身走了。

府裡的下人經過這幾天的鬨劇,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尊敬袁凱,雖然因為賣身契或工錢等種種原因不曾離去,但袁凱一路走來,看清楚了他們隱隱厭惡的眼神,還有那因為夫人不在身邊跟著而表露出來的躲避動作,不免暗暗歎息。

多年積威影響下的仆從尚且如此,更不用提那些隻和自己是表麵情誼的同僚了,袁凱心裡涼意如冰,麵上癡癡傻傻地笑,鑽過牆邊的狗洞,來到了街上。

四下一看,他發現原本遍布的錦衣衛竟已撤走,輕鬆的同時,知道自己的仕途這下已徹底完蛋了,餘生要在偽裝中度過,可命保住了比什麼都強,說不出感覺,迎風一眨眼,險些落出淚來。

淒冷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冷鬆木的味道,這樣的寒冬,又快過年,袁府大門外的街上沒有行人,本來該有的幾個,也因為此處近來日夜不息的哭聲喊聲,換了常走的道路,袁凱想要丟人現眼,還得去到買年貨的長街上。

袁凱脫下妻子為自己穿好的棉襖,將它扔到一邊,踉蹌著選了一個方向出發。

在他身後的一座小樓上,高高的屋頂中間,有一抹橘色正盯著袁凱的一舉一動,隨著他的離開倏地向下跳去,輕巧落地,閃電一般跟上。

“炒栗子,糖炒栗子。”老婆婆挎著籃子從袁凱身邊走過。

幾個兒童捧著糖人從袁凱身邊跑過,不時回頭拉扯父母。

人群川流不息,各做著各的生意,各過著各的生活,熙熙攘攘,熱熱鬨鬨。

飽含煙火氣的聲音不斷鑽進袁凱的耳朵,使他產生恍然隔世的錯覺,明明在不久前他也是這眾生的一員,甚至因超出的地位而得到數不清的便利,短短幾天,誰能想到竟會有這樣大的變化。

路邊茶樓的二層上坐著幾個官宦子弟,似乎是認出了袁凱,拿折扇指著他,一邊說話,一邊做出輕蔑的動作,模模糊糊說些關於什麼瘋子傻子之類的話。

這正和袁凱的意思,他配合著抬頭,讓那幾個闊少爺好好笑話了一番,才接著向最熱鬨的地方走去。

做慣了老爺,他還不是很清楚百姓們的街麵上會有什麼,哪裡最適合開展自己的表演,隻有順著聲浪走,哪裡熱鬨往哪裡去。

直至到了地方,他才發現那裡不是自己想象的什麼攤位,而是搭了棚子的戲劇表演,也不知是哪門哪派,觀眾很多,十分熱情,一雙雙發光的眼睛緊盯著舞台,你擠我我擠你,全都在搶前麵的位置,因為遲遲不開場,甚至有一些人叫嚷起來,而這還不算完,整條街上依然有人如袁凱一般陸續靠過來。

台子周圍的酒樓二層,一些達官貴人包了房間,坐在上麵,竟也非常有興趣的模樣,扒著欄杆向下張望。

袁凱對戲目半點也不感興趣,望了幾眼,明白人群不會抽空關注自己,便決定默默走開。

鏘——

一聲鑼響,他的腿下意識頓住。

隻見看台的紅色幕布湧動了幾下,一隻乳白色的小狐狸跑了出來。

開始時它四腳著地,每跑一步,耳朵就像果凍似的搖晃一下,尾巴也墜在後麵輕輕搖擺,像個蓬鬆的大刷子。

等快到看台邊緣時,它猛地刹住了車,用兩條後腿站著,從背上的包裹裡取出一個小鑼和一隻小槌,用前爪拿著,當當當連敲下,隨後麵向四方拜了拜。

妖怪?

袁凱看向人群,沒有人驚訝害怕,叫好之聲反而驟然響起。

仔細看去,那狐狸的胳膊上係著一根紅布條,布條上個黃色大字——實習生。

它耐心地等掌聲和叫好聲停下,才道:“父老鄉親們大家好,我是鎮妖司的藝術實習生狐碩,今日是我們免費藝演的第天,在這裡我提前給大家拜個年,祝大家喜氣洋洋,萬事如意。”

底下立刻有人道:“心意我們領了,快接著昨天的演吧!”

一人附和道:“就是,小狐狸,你快演,你說的那什麼打分表,我們一定去鎮妖司給你交了。”

另有許多人道:“快開始吧,不演完不許走。”

狐碩本來也沒打算拖時間,聞言道:“那就開始!今天演的是清官道同第幕,京城賜牌,上家夥!”

話音落下,幕布裡又鑽出幾隻身影,領頭的是隻金色蟾蜍,足有半人高,後麵則跟著百靈鳥、菜花蛇、兔子等常見的妖怪,特殊之處是,這些妖怪長得格外周正。

它們排著隊坐到舞台左右兩邊布置好的凳子上,不知從哪裡掏出吹拉彈唱的家夥,深吸一口氣,剛把嘴抵上去,古典的調子就在下一瞬響了起來。

噔噔噔道連著的腳步聲過後,一個穿著官衣樣戲服的人影站到了台前,為了保證鎮妖司的辨識度,臉頰兩側掛著的胡須沒有去掉,開口便是一句:“身為一縣的班頭,你怎的不認識我的公章——”

一個衙役模樣的出現了,搖頭得意道:“什麼公章,我不認識!什麼吏部,我不清楚!我們番禺的地界,隻聽侯爺的命令!”

兩句話雖都是戲腔,但袁凱一聽便知道這是在演什麼了,他之前也算得皇帝信重,在朝中有些地位,消息靈通。番禺的事情過去這麼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正是它掀起了朝堂上的巨浪,掀翻了無數載著人的船隻,點燃了浙東與淮西角力的火線。

沒想到鎮妖司有這樣的能耐,此種劇目也敢編出來供百姓觀看。

搖了搖頭,袁凱想起盧近愛,說不羨慕那是假的,但他也清楚,自己心中存在的更多的是一種嫉妒,這嫉妒不僅在於太子的偏愛,更在於對他的信念與毅力的嫉妒,他袁凱無論如何也不敢做的事,對盧近愛來說隻是尋常罷了。

走到長街的拐點,袁凱咳嗽一聲,有心裹緊單薄的衣服,手指顫抖幾下,最終取出了懷裡的巾帕,正要在旁人震驚厭惡的眼神中往嘴裡送,突然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撞,站立不穩,啪的一下摔倒在地。

透過淩亂的發絲看出去,袁凱見到一隻油光水亮的橘色肥貓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從自己手邊經過,輕巧地銜起地上布塊,幾隻爪子擺弄幾下,將東西全部堆上去,叼起來跳到了樹上。

袁凱分不清真實與幻覺,愣愣地盯著它看。那雙在冬日下縮小的貓的瞳孔,似乎也一眨不眨地回望著他。

遠處的戲目到了高.潮處,飾演盧近愛的狐碩大喝一聲:“不就是死而已,死也得有動靜!我要上達天聽——”

尾音婉轉悠長,紮進袁凱心裡。

仿佛是做了交換,樹上的橘貓拿走袁凱的小包裹,朝他推下來一塊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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