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對峙(1 / 2)

大明預備天子 一隻貝殼 11527 字 3個月前

“丞相,張來釋已經被聖上殺了。”

很輕很低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裡響起,李善長睜開眼睛,慢慢從搖椅上起身。

胡惟庸連忙去扶他,神色恭敬謙卑,他今天有意表現得很特殊,超出了平常應該有的禮節。

紅泥小火爐裡的炭快要燒完了,屋裡沒有先前那麼熱,暖意退去後,有種靜默孤獨的涼。

李善長開口了:“陛下那邊情況怎麼樣?”

“陛下十分生氣,重罰了去調查的楊高孟和錦衣衛,許多大臣都看見了,已傳遍京城。”

“張來釋呢,怎麼死的?”

“在內橋上被亂刀砍死。”

胡惟庸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他是喝了藥去的,不會太痛。”

“……張來釋也不容易。”李善長沉默一陣,吐出這樣幾句話來,“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你以後多幫襯這一些吧。”

胡惟庸道:“張都事能幫上丞相是高興的,丞相千萬不要因傷心壞了身體。”

“高興,怎麼會高興。能活著,誰又願意去死。”李善長歎道,“做了臟事,就是做了臟事,不要辯白。”

“是。”胡惟庸道。

“幫我準備進宮要穿的衣服吧,我該去替熊義請罪了。”

胡惟庸應了一聲,轉身去拿陳氏早就準備好的,晾在架上的官服。

在他的幫助下穿好衣服,李善長從桌上拿起一麵銅鏡子來,對著它仔細打量,鏡中人影的頭發已經半白,朦朧的發散出一圈銀光,臉上比去年多出許多皺紋,有了些斑點,儘顯老人的疲態。

那副裝在香包裡的藥,能瞞過太醫院那麼多的大夫,到底不是沒有副作用的。

突然的,他想到已經回家的劉伯溫。這個老對手卸下年少時就立誌抗在肩上的擔子,在家中務農養蠶,飲酒作詩,拋下了權力和財富,什麼都不用再管,不必算計,是不是真的很快樂呢?

幸好這個答案他很快就能知道了,他要自己去感受。

回過神來,李善長又看了幾眼“自己”,目光微微移向身後,喃喃道:“一個熊家,一個都事,惟庸啊,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等我致仕以後,你可要爭點氣。”

胡惟庸深深揖下去,一言不發。

———

“滾,滾出去!”

楊希聖撞在櫃子上,向門外逃去,不明白對自己一向和藹的兄長怎麼會如此暴躁,簡直想要提劍砍了自己似的。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快給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楊憲也是亂世裡走出來的,懂得怎麼打架,練過一些武功,挽著袖子,掄起凳子就朝楊希聖打過去。楊希聖一躲,凳子便砸在地上,裂成好幾半,碎片劃開他的臉,留下幾條血線,滴了好些血。

見了血,楊憲並沒有消氣,反而因為他還敢躲,火氣更大,換了花瓶拿在手裡,再度扔了出去。

這一次楊希聖不敢再躲,結結實實受了,任由瓷器在腳邊炸開。

楊希聖不是第一次惹楊憲生氣,但他看出這次仿佛與往常不一樣,於是討好道:“大哥,你消消氣,到底是怎麼了,咱們慢慢說,你好歹讓我知道我是哪裡錯了。”

“知道,知道個屁,現在讓你知道還有什麼用?平日教你的人情世故,你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你就等死吧你!”

楊憲氣喘籲籲的在椅上坐了下去,憤怒雖還仍支配著頭腦,但望著楊希聖的目光漸漸有了更為複雜的情緒。

裡麵有疼愛、憐惜,還有痛苦和悔恨。

前麵兩個是楊希聖常看到的,後麵兩個他從不曾見過,所以辨不出來,這讓極為熟悉楊憲的他慌了,忍不住追問道:“究竟是怎麼了?哥,什麼事讓你氣成這樣,你倒是說啊。”

楊憲像是忽然變成了啞巴似的安靜,眼裡冒出一點淚花。

“大哥!”楊希聖哀求道。他快要嚇死了,不停回憶自己做過的錯事,連小時候的事也想了起來。

“好,哥問你,你為什麼來京城找我?”

楊希聖吱唔道:“爹讓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些老家的特產。”

“說實話吧,我已經都知道了。”見弟弟這時仍然想瞞著他,楊憲的心好累,他靠在椅背上,疲憊地歎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啊?”楊希聖吃驚道,“你已經知道了?”

沒有回應。

楊希聖隻好道:“是爹讓我來退親,他老說,十幾年前給我訂了一樁婚事,是和淮西的人定下的,如今大哥你身份不同了,礙著朝局,哪怕得罪人,也理應退掉。”

“你為什麼不去退?”

“我,我聽說那女子生得貌美,想著等你忙完這段時間的事,提出來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娶她?你知不知道,這位貌美的女子,就要做聖上的妃子了?”

楊希聖的臉一下子全無血色,張口結舌,像落水的兔子一樣抖起來:“怎麼會?他家早把女兒許給我了,怎麼敢再給聖上?”

“他們就是敢。他們拚了全家的性命也敢!”楊憲猛地彎腰,靠近癱坐在地上的弟弟,扯起他的衣領,一字字道,“你以為你哥如今在做什麼?表麵看著風光,多少臟水在底下湧動著想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你懂什麼!你一個紈絝子弟,你懂什麼!”

說到最後一句,楊憲已然是在咆哮。

楊希聖顧不上道歉,顫抖著抓住兄長的衣袖:“那現在呢,聖上知道了嗎。”

“何止。”楊憲看著他,“我保不了你了,收拾一下,和我進宮謝罪罷。”

“進宮謝罪?為什麼!那隻是一個女人而已!”楊希聖道,“聖上想要,讓給他就是了,我怎麼會舍不得!哥,咱們告訴聖上,告訴他。熊家也不會拒絕的,他們能成為皇親國戚,怎麼會拒絕!”

竟在這時還這麼拎不清!剛才的話都白講了麼!

“聖上是天子!天子會要臣子的妻子嗎?你也配讓!”楊憲苦澀道,“遲了,都遲了,眼下做什麼都遲了,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告訴你,希聖,我這麼生氣,不是氣你進京以後久久不去退婚,他們想要算計我,早在你離家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楊希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拽著楊憲的袖子不肯鬆手。

“張來釋一個月前就找聖上喝了酒,你那時還沒有到應天來。”

楊希聖滿臉的迷茫驚懼之色。

“罷了,聽不懂也正常。”楊憲道,“我氣的是你毫無分寸,你為什麼趕走楊公公?你為何對他不敬?你可知道他是趕來告訴我事態不對的?你將他氣走,是把能救你的最後一個人氣走了!”

“怎麼會這樣……”楊希聖徹底傻了,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竟然能巧到這種地步。

“起來吧。遲早要走這一趟,你的命能不能保住,隻看天意。可憐家鄉的父母雙親,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楊憲說了什麼,楊希聖已經全聽不進去了。

———

“賜座。”

黃禧把早就準備好的繡墩挪到李善長麵前,扶著他慢慢起身,然後坐下。

朱元璋端坐在龍椅上,以出色的目力仔細打量著他,揶揄道:“百室,這才多久不見,你怎麼就變得如此蒼老啊?連坐下也要人攙扶了。”

李善長心裡一驚,麵上仍淒苦悵然:“回陛下,臣與陛下有半年不見了,病來如山倒,模樣老了,也是難免的。”

“嗯。”朱元璋其實不想知道李善長是怎麼回事,反正他已清楚了這個老臣的心思,對他便不如對劉基忌憚,直接道,“來找咱有什麼事?”

“臣來替熊義請罪,他大逆不道,犯下了無藥可救的罪。”說著,李善長離開繡墩,重新跪在武英殿的地上,“熊義是臣的老部下,臣也有失察之過。”

提到被耍了的婚事,殿內輕鬆的氣氛消失了。臣子和皇帝都不再說話,隻有火盆裡有銀炭輕輕裂開,時不時發出哢哢的輕響。

李善長的頭低垂著,他看不到朱元璋的表情,而朱元璋也看不到他的。

終於還是朱元璋先開口了,他靠回椅背,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起來吧,你的消息倒是靈通……你是不是覺得咱太殘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