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瓊娘腳步輕盈,提著布裙一路過橋穿巷,來到了崔家夫婦擺攤的地方。
昨日夜裡,她聽娘親跟爹爹的閒語,這幾日鎮裡來了許多進京待考的舉子,在距離京城不遠的此地暫時落腳些時日。
夫妻二人欣喜過望,本以為突然而至的人潮能讓生意變得好過些,可是沒曾想,這些書生們有錢的附庸風雅,喜歡在此地最大的茶樓裡用餐聚友;手頭拮據的更喜歡在客店裡熬煮白粥買些炊餅果腹。
這下來,夫妻二人的攤子便有些不上不下、不俗不雅,白白製了許多的綠豆糕和各色軟糕。天氣漸熱,就算吊在井中也耐受不住幾日。這麼一來,就算折損許多的食材銀錢了,怎一個“愁”字了得?
瓊娘聽了他們的話,也是思緒了一夜。自己前世嫁人時,柳家的嫁妝看著妝奩抬數甚多,卻是充場麵的裝箱法子,細算起來,並不豐盈,她不想守著自己那點子嫁妝坐吃山空,便在京城經營著一家書畫茶莊,更是練就一手上乘的筆墨丹青,本以為這一遭重活回歸小戶商家,那些個風雅伎倆儘是無用了,靈光一閃,卻計上心來。所以她趕著一早買來細筆、紅曲,準備試一試自己思度出來的法子管不管用。
芙蓉鎮的人無茶不歡,就是清晨剛起,也要飲茶提神。劉氏正在簡易的灶上烹茶,招呼著左右的相熟的街坊,外鄉人不識貨,可是鎮裡的人都愛崔家獨門糕餅的甜醇,用來配茶最好。是以不大的小攤,三張桌子倒是都坐著客人。
這時,劉氏抬頭見女兒與兒子結伴而來,便問:“你們怎麼來了?”
瓊娘伸著脖兒看了看小攤旁架子上足足三大盤各色糕餅,笑著道:“在家裡閒來無事,看看能不能幫襯爹娘……我見過京城裡的商販最喜在糕餅上畫下花紋以增食欲……娘,女兒學過些許丹青,能不能在這些個糕餅上花些花紋,看看能不能引來些客人品嘗?”
再過一日,那些糕餅就要變了味道。崔家夫妻做生意講究誠信,就算那糕餅還能吃,也絕不會賣出砸了自己的祖傳招牌。既然如此,女兒閒著要畫,便依了她,也免了她整日裡胡思亂想、鬱鬱寡歡。當下便爽利答應,隻是女兒的模樣太招人,崔家易女的事情本來就鬨得滿街的人都知曉,她這般拋頭露麵,豈不是要引來狂蜂浪蝶?當下便叫傳寶取了一大木盤子的綠豆糕,拿回家給妹妹畫著玩。
等兄妹二人回了家,瓊娘便拿小碟子化開了那一小塊紅曲,調了濃淡顏色,挽好衣袖提筆作畫。
傳寶對這些個書畫不感興趣,當下便出去尋了前街的夥伴,一起去鎮外的山上砍柴。
等他砍了一大捆回來時,已經到了晌午時分了。
他先在門外的河邊洗了滿臉的汗漬,這才回轉家中。隻是進了院子,經過院子裡的桑樹蔭下,無意中往那一盤子的糕餅上一撇,頓時呆愣得忘了挪動腳步。
這……這是?那糕餅上儘是街市樓閣,精致得叫人看傻了眼。
瓊娘剛從裡屋出來,見哥哥愣住了,便笑著說:“花了一上午,我手臂沒有力氣,怕送回攤子時掀翻了木盤。還要勞煩哥哥再將糕餅送回去。”
傳寶又看了好半天糕餅,才回過神來,仔細打量了自己這個親妹子一眼:畫雖精致,但這糕餅還是糕餅,能賣出去嗎?
傳寶心內嘀咕,又一想,不過是讓妹妹畫著開心的,挽起衣袖,迫不及待地端著木盤出去給崔氏夫婦獻寶去了。
崔傳寶走了不久,瓊娘打算小憩片刻,可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聽聞門前不遠處傳來了馬蹄聲,不大一會,便有人“篤篤篤”地敲門。
瓊娘起身整理發鬢,從屋裡穿過院子,再順著門縫往外一看,頓時愣住了,當下猛地將門打開。
眼前之人,乃是正當妙齡的華服女郎,也是十四五歲的年華,發鬢斜挽,白裳蘇袖,微窄的腰身和放開的下擺都是與市麵上衣裙不同的雅致——瓊娘看得眼熟,因為這是重生前的她,在一次貴女宴席上,當著眾人的麵親自繪圖的,又請人依著她的獨創花樣裁剪出來的,柳家將瓊,獨領風騷,引得京城裡的貴婦們紛紛效仿之。
若是不看臉,瓊娘竟恍惚以為麵前站著的乃是前世的自己——通身的衣著打扮,鬢發無意不跟自己從前肖似!
想到這,她莫名有種詭異之感,定定地看著那張曾熟稔不已的臉,冷冷問道:“崔萍兒,你來此有何貴乾?”
還是十五歲妙齡的崔萍兒帶著兩名丫鬟和一個婆子俏生生地立在了她的麵前,帶著一種難言的微妙表情,仔細打量著粗布蓬發的瓊娘,過了好一會才緩緩笑開道:“父親願我後半生順遂,改個‘川’字,我已改名叫柳萍川,我小你半個月,姐姐可以喚我萍妹妹。”
說著,也不用瓊娘招呼,徑自熟門熟路地進了崔家的院子。
舊地重遊,頗多感慨,改了名的柳家嫡女柳萍川,先來到了瓊娘的房中——這屋子也是她先前住過了十三年的地方。窗欞的舊裂紋,蚊帳上的線頭,無一不透著熟悉。
隻是以前每每看著寒酸莫名之處,總是憤恨自己錯投了窮家胎。如今再看,已經可以含笑俯視,悲天憫人地同情代替自己留在此處的那個可憐賤種了。
柳萍川帶著發至內心的愉悅,看著昔日熟悉的一切,轉身柔聲道:“我聽前幾日送東西的範婆子說,姐姐你吵著要回柳府?”
瓊娘沒有說話,對於這個前世偷了自己丈夫,搶奪自己兒女的女人,她看著覺得惡心,實在是懶得說什麼。
但是反過來想,自己前世用了崔萍兒的爹娘,占了她的福祉,也算是冤冤相報,因果循環。
既然一切的孽緣都是因為兩家抱錯孩子而起,那這麼這一世早一年換回,也算是終止了孽緣。從此她當她的豪門嫡女一路浮華,自己做自己的商戶小娘腳踏實地,再無瓜葛就是了。
她不是什麼神佛,想著上一世莫名溺井而亡,做不到無怨無恨。可前世著實是一筆爛賬,若不是她感念重生不易,還真是壓製不住初見她那一刻的惡心勁兒,隻願今世再無牽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