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例(2 / 2)

那雙握著她們手腕的手,就像是白玉鐲、寒鐵劍似的,尚帶著些微微的涼意,卻十分有力,力道溫和而不容拒絕:

兩位修行多年的女仙,硬是被一個剛從凡人投胎成警幻仙子、新鮮上任二十分鐘的秦姝,從地上給拔蘿卜也似的“提”了起來。

秦姝:笑話,我擔任華國婦聯主席三年期間,下基層奔赴一線阻攔家暴不知道多少次了。這雙手能攔得住拖把掃帚啤酒瓶、巴掌拳頭粗木棍、水壺飯碗陶土盆,必要的時候我還能空手奪白刃,把區區倆人從地上拉起來可真是輕而易舉。

癡夢仙姑一邊從懷中掏出絲帕嚶嚶嚶地按著泛紅的眼角,端的是我見猶憐的姿態,一邊口齒清晰地彙報道:

“稟秦君,太虛幻境新建立不過數日,我等自知才疏德薄,不敢貿然擔此大任;再加上月老殿的紅線又送來得遲,我們三人向來隻知有此事,可從來都未沾手半分,才會有如此失職之事……”

秦姝可算是聽明白了:

好家夥,這樁仙凡戀可真是個糟心攤子爛皮球,不上不落一鍋粥。

估計月老那邊也覺得這紅線拉得不厚道,才會把此事一推再推一瞞再瞞;等到實在紙包不住火了,再飛快移交到太虛幻境這裡,這樣,事情就是出在“太虛幻境”裡,而並非“月老殿”中。

至於擔責的,究竟會是按慣例被推出來當倒黴蛋的癡夢仙姑、鐘情大士和引愁金女,還是新上任的警幻仙子秦姝,那和清清白白的月老殿又有什麼關係呢?

秦姝越是憤怒,她的神情就越是冷靜。眼下那張因常年操勞而血氣不足、麵色蒼白的美人麵上,竟還微微顯出一點笑意來,宛如純銀銴刻的寒梅般,美則美矣,卻直看得人心頭發虛,遍體生涼:

“既是如此,這樁事便與我太虛幻境無關。就算我等要接手處理,處理完畢後再追責,首要負責人也應當是我這個太虛幻境之主。”

這番話對癡夢仙姑和鐘情大士造成的衝擊力,無異於羲和金車西出東落,真真好似一道天降神雷,把兩人給劈了個目瞪口呆,反應不能。

迎著兩人愈發驚詫、又感激不已的目光,秦姝繼續道:

“請兩位轉告尚忙於整理書冊不能前來的引愁金女,就說這是我秦姝親口說的,令她不必擔憂。既然此事三位都未曾經手,眼下我等一同擔責,而我又是太虛幻境之主,自然應該在其位、謀其政,統領全局,擔負責任。”

“我願指三十三重天發誓,重大乾係我必一力擔下,絕不會讓此事冤枉諸位半分!”

癡夢仙姑大驚之下連連勸阻,倒是鐘情大士看透了,這位警幻仙子生性剛正言出必行,的確是個高義之人,心底暗暗打定了要為她真心鞍前馬後效勞的主意,便為秦姝解釋起處理流程來了——畢竟秦姝已經鐵了心要去擔責,要是處理得好一些,將來也能少吃些苦:

“此事乾係重大,是太虛幻境經手的第一樁仙凡之戀。若如實記錄,天孫娘娘麵子上便很不好看,秦君的政績也要受影響;但若不如實記錄,便有違太虛幻境本職。”

癡夢仙姑也不再多勸,轉而為秦姝分析起利弊來,委婉道:

“按照慣例,是要麵子上抹平些。月老那邊不能得罪太狠,畢竟以後還會和他們多多往來;可若照實記錄,等這凡人百年後魂歸地府,天孫娘娘平白受辱,心中憤恨,還不得把咱們兩邊給拆了?要不然這個皮球也不會被月老踢到我們這裡。”

“以往仙凡戀雖說稀少,但也不是沒有。玉帝妹子雲華三公主曾下凡匹配凡人楊天佑,生下一子後,雲華三公主因‘思凡私配’之罪被判鎮於桃山。幸得此子性情剛正,忠義雙全,力劈桃山救母後又助周伐紂,戰功赫赫,肉身成聖,封清源妙道真君。”

秦姝正滿頭霧水地心想這個故事怎麼越聽越耳熟的時候,又聽得鐘情大士接上了癡夢仙姑的話頭,便將這種詭異的熟悉感拋到了腦後,專心聽起兩位工作經驗更豐富的下屬的分析:

“由此可見,隻要多描述兩人生活美滿的好處,將不好的地方一筆帶過,就能來個表麵光。秦君請看,現在三十三重天,哪個不知清源妙道真君文武雙全,功高望重?誰還會嘲笑他有個思凡下界,被鎮壓過的生母?”

“今日之事,若用春秋筆法,多多描寫天孫娘娘與凡人男子婚後和美的境況,讚揚這一家母慈子孝、勤勞致富的光明未來;少寫這凡人男子的卑劣行徑,轉而側重他雖出身貧寒、卻吃苦耐勞的優點,天孫娘娘回來後,麵子上也過得去。”

這的確是個兩邊都不得罪,還能給秦姝刷政績的和稀泥式的建議。看癡夢仙姑和鐘情大士的神情,估計這種做法在三十三重天裡,已經算得上是難得的公平了——

可秦姝就是接受無能。

她沉默片刻,麵無表情緩緩重複道:“按照慣例?”

“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世俗之女怨男癡……”年輕的、看似隻有十八九歲的美貌女仙,半垂雙目,將那道金旨上的十六個字認認真真背了一遍,隨即抬眸輕輕一笑,隻是這笑意,不達深潭古井也似的沉靜眸中半分:

“既如此,從此之後,我就是全新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