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2 / 2)

“你可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好媒人,好月老。這紅線一牽,天孫娘娘就要在人間受辱吃苦;每耽誤一分鐘,她就要在人間心死一分。”

她說話間,擺滿杯盞的桌上隱隱有簌簌聲傳來。月老壯著膽子抬頭一看,頃刻間膽裂魂飛、肝腸寸斷:

秦姝的麵上半點異常神色都沒有,平靜得很,甚至還隱隱帶著一點溫和的笑意;然而她手下,已經生生將那隻茶盞給按進桌子裡了!

更難得的是,這隻硬生生嵌進桌子裡的茶盞,竟然還保持著完整的狀態,甚至連裡麵的茶水都半滴未灑:

這桌子,是堅硬無比、刀槍不入、一經損毀便難以修複的鐵木;這茶杯,是薄如蟬翼、精巧至極、凡是碰到略微粗糙些的硬物都能被震碎的玉盞。

她對法力的操控已經精妙到了這個地步,彆說是一劍斬下牌匾、震碎月老殿的後院了,怕是當場在這裡擊殺了月老本人,她都能收拾得乾乾淨淨,死者更是半分慘叫都發不出,屆時前來為他吊喪的人再多,也無法看出半分端倪。

一時間,月老感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雙股戰戰,汗流浹背,耳邊嗡鳴不斷,隻能依稀聽見秦姝指了指這隻“死不瞑目”的茶杯,溫聲道:

“請月老聽我一言,隻要傷害造成了,那日後不管再怎麼彌補,也不能當做沒發生過一樣。就像這隻杯子,就算你日後將它撬出來,再以同樣的鐵木填補得當,可這個窟窿,無論如何都是消不去的。”

“物猶如此,人以何堪?就算日後,天孫娘娘能重歸天庭,可她在人間吃過的苦,就能真正抹消麼?”

秦姝見月老的麵色已經灰敗得像個死人了,心知立威已經立住了,便不再威逼,轉而誠懇道:

“再者退一萬步講,就算天孫娘娘大度,不與你我計較……可月老,你我同為三十三重天之人,就真能做這麼喪良心的事情麼?你這哪裡是牽紅線,分明是在推她下火坑。”

她望著月老愈發尷尬的神色,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實在壓抑不住的,冰冷的怒火:“害人在先,失職在後,你做的好事,做的好事啊!”

秦姝一言過後,滿室皆靜,而這也正是秦姝想要的效果:

這半日裡,她通過翻閱典籍、觀察建築、人情往來已經得知,這三十三重天和古代的華國,有著十分相似的文化背景。

既然有相似的文化背景,那麼就該有相近的道德認知。

由此可見,在提倡“有容乃大”、“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的大環境中,後世膾炙人口的“愛發脾氣的小男孩往柵欄上釘釘子”的故事,將會給這一潭死水帶來前所未有的衝擊:

吃過的苦,受過的傷,原來是抹消不掉的啊?原來我不是在倡導忍一忍相安無事,而是在害人?!

——不僅如此,他們還一定會接受這個故事,並飛速開始進行自我譴責。

因為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人人都有極高的道德水準,所以才會有無數仁人誌士,在大廈將傾之時,為並不值得的腐朽拋頭顱灑熱血,因為“道德”和“仁義”的標杆,早就在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了。

就這樣,秦姝先立威震懾,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一套大棒甜棗的組合拳下來,現代人的語言藝術的確不是古代人能抵擋得住的。

果然月老被秦姝剛剛那番話給說動了,麵上的愧色越來越重。這位須發蒼蒼的老人囁嚅了片刻後,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鬼鬼祟祟地往周圍看了一眼,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對秦姝道:

“秦君言之有理。將天孫娘娘配給這種低劣的凡間男子,的確很不登對;一拖再拖才轉交文書,也的確是我等怠惰。日後秦君若要追責,我們也無法抗辯,隻管領罰就是。”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瞞秦君了——”月老豎起一根指頭,往上麵指了指,聲音愈發嘶啞低沉,勸誡她就此停手:

“天孫娘娘的紅線,是由玉帝陛下親自拉的!”

月老看著秦姝平靜的神色裡終於透出一點難以置信的神色來,心中大慟,心想,這明明是個新生的孩子……天道為何陡然將這般重任交給她呢?這分明是要摧折她啊。

她若是在月老殿,便是無憂無慮的紅線童子;她若是在灌江口,便能不受三十三重天的束縛,活得逍遙快活。可天道為何讓她投在此處?“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的三閭大夫,可是楚國官吏裡死得最早的那個。

一時間,月老心頭對秦姝的觀感極為複雜:

他既敬畏秦姝的法力,又佩服秦姝想要乾實事的精神;可他也覺得,秦姝這番做法純屬無用功,是在白費力氣,她鬥不過“天”;且秦姝一個新生的神靈,就像是人間的初生稚子一樣,饒是她再“人之初性本善”,又能乾成什麼大事呢?

因此月老下來的話語,便不自覺地帶了些憐憫的語氣出來了:

“且陛下吩咐過我,‘此事不得傳第三人’。若不是秦君高義,滿懷真心,我也不敢將這件事告訴秦君。”

“收手吧,秦君!我隻怕你若再追究下去,亂了陛下的謀劃,秦君縱使年少天才,大權在握,法力高強,也要落個魂飛魄散,被貶凡塵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