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手(2 / 2)

——但如此這般,還真是頭一遭。

就好像……她之前無條件播撒出去的那麼多善意,此刻正在另一個世界,彙聚成涓涓細流,緩緩回到她身邊。

秦姝回過神後,立刻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小女孩的雙丫髻,笑道:“這倒不是,隻是覺得你很可愛,想請你吃點心。”

小女孩立刻歡呼一聲,抱著秦姝的手就原地跳了起來——這下她沒挎著籃子,就真跳起來了,連帶著把秦姝都拽了起來——對身後無奈搖頭的父親道:

“阿父你看,我就說還是有好心人的!那我今天就不跟著你出去種地啦,我要回家去和阿母一起看看地窖裡的乾山楂還剩多少,明天我要繼續出去賣糖葫蘆!”

正在秦姝怔然時,男子走上前來,對秦姝一拱手,解釋道:

“多謝姑娘好意。昨日這丫頭帶錢回來後,我們一數,發現數量不對;又聽這姑娘說,是賣出去的東西被退還了回來,還以為自家點心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好,和拙荊商量過後,打算近些日子停了這手藝,專心種地。”

兩人說話間,這農夫模樣的漢子對秦姝的容貌半點關注都沒有,隻一心看著自己的女兒,生怕她跑遠到一旁的大路上被車馬撞到,同時對秦姝道:

“這五文錢原本是要買些漂亮花種,讓她種著玩的,等過些日子還能來賣花環。既然今日見到姑娘了,還給姑娘便是。小丫頭片子,切莫太慣著她了。”

他說是這麼說,但看向女兒的眼光還是很疼惜的。可見什麼“傳統習俗”之類的都是托詞,要是有心對一個人好,什麼習俗什麼舊例,全都是一文不值的東西。

見此,秦姝有意指點他,想了想,便誠懇勸道:“我看令愛生性純真,進退有據,說話頗具條理,想來是個有智慧的孩子。既如此,家裡人倒也不必管得太緊,隻要給她把道理細細講通了,讓她明白就好,她自己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男子一怔,若有所思地繼續聽秦姝說了下去:“若是管得太嚴,讓她和家裡人生分了,再乖巧再懂事,那也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家裡還能有什麼親情的氣兒剩下呢?”

這是秦姝在多年工作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中國式教育有的時候就像一株越纏越緊的菟絲花,看著無害,事實上已經在一點點扼殺孩子的天性了。

不僅如此,有的時候,這種陰影甚至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而這個小女孩,雖然不管用古代還是現代的標準來衡量,都是最完美無缺的好孩子,但她在和秦姝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有了畏畏縮縮、過分謹慎,隨便說句話都要先看父母臉色的跡象。

而這顯然不是一個好苗頭。

男子苦笑著點頭,顯然覺得秦姝的說法很有道理。但有道理歸有道理,執行起來的難度就又是另一個級彆的了:

“哎,姑娘有所不知,我們是真的難啊。這丫頭太聰明了,村裡學堂講的課,她隨便聽幾耳朵就能背下來;隨便給她張帶著字的紙,她多看幾眼,就能把上麵的字學個八/九不離十。”

他越說,眉頭就皺得越緊,幾乎都要打成死結:

“越聰明的孩子,要是沒教好,就越容易走歪道。我和拙荊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生怕教不好她,隻能把她看得愈發嚴實,這可真是沒辦法的辦法……誠如姑娘所言,近些日子來,這丫頭笑得的確少了,也就今天跟你說話的時候才會這麼開心。”

他對著秦姝倒了一大通苦水後,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說太多了,耽誤這漂亮姑娘趕路了。可這位玄衣女子卻不急不躁地耐心聽他訴苦,如此寬厚溫和的心性,真個像是天上的神仙似的,怪道自家女兒叫她神仙姐姐呢。

皮膚黢黑、穿著簡樸的莊稼漢剛意識到自己耽誤秦姝趕路了,就飛快漲紅了臉,趕忙後退了幾步,把女兒叫了回來:“瞧我,光顧著和姑娘說話,倒是阻礙了姑娘的行程。乖寶,快跟這位……”

話說到一半,這人突然卡住了。

因為他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和秦姝熱火朝天地聊了半晌,竟然都沒問人家的名字!再加上之前耽誤人家趕路……這可真不是一般的失禮,直搞得他想找個地縫趕緊鑽進去!

秦姝瀟灑一拱手,半點也不介懷剛剛的好一場烏龍,笑道:“我姓秦。”

男子一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身邊的小女孩便歡喜地拍著手笑了起來:“好巧好巧,我也是!都說同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這麼說來,我和漂亮姐姐也算是親戚啦?”

“不得胡言。”男子趕忙阻止女兒的童言無忌,心想,這種一看就教養良好出身不凡的人,多半是不想和普通人家有什麼瓜葛的,她不跟我計較我的失禮就很不錯了,可不好隨便攀扯關係拖累彆人——

他剛想到這裡,便感覺有個什麼東西從身邊飛過,隨即穩穩地掛在了他那把沾著泥巴的、生鏽的鐵鋤頭上。

男子定睛一看,那是個簡樸的小包裹,裡麵塞著一點碎銀和幾枚銅錢。

他驚訝地抬頭望去,隻見玄衣女子挽起韁繩,發間桃花與路邊連綿不絕的花海遙相呼應,愈發襯得她長發如墨,眸含初雪,就連這灼灼的初春粉桃,都要在她的沉靜麵前止住片刻的熱鬨與喧囂,再不敢冒犯這位九天謫仙。

年輕的玄衣女子在雪白的高頭大馬上低下頭來,發間花影搖動,對父女二人寬和一笑。

一時間,即使她未著綺羅錦繡、翠玉明珠,僅有花枝妝點高髻,可那由內而外的攝人容光,都逼得這明媚的春日與嬌豔的花朵,在她的姝色麵前黯淡下去了:

“我看這姑娘聰慧,你夫妻二人又有心引導,既然如此,讓她去正經讀點書,識幾個字,通些道理,豈不更好?些微薄禮,不成敬意,就當是同宗的心意,且收下罷。”

她話音一落,這馬便極具靈性地打了個響鼻,甚至都不用秦姝加鞭,便長嘶一聲,朝著秦姝來的地方飛馳而去了,隻留一句笑語餘音嫋嫋,回旋不絕: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先走一步,後會有期!”

一騎白馬飛速遠去,端的有“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的瀟灑豪爽之感。③

滿樹桃花簌簌,搖落亂紅如雨間,依稀能見到兩個遙遙站在原地,對遠方的秦姝作揖道謝的身影。

可正在此時,千裡之外正隱身借住在客棧裡的雲羅,陡然聽見窗外有一道十分耳熟的聲音在悄悄叫她:

“天孫娘娘,且出來一遭可好?小人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