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衰(1 / 2)

在雲羅的記憶中,瑤池王母向來是個端莊嚴肅又不失和藹可親的長輩。

每逢一月一度在淩霄寶殿召開的大會上,瑤池王母向來都能和身邊同樣衣飾華貴的另一位天界掌權者——玉皇大帝,完成完美的配合:

經常前者剛說出一道政令,後者便知道她要做什麼,將這道政令推行過程中需要用到的人手安排下去;後者剛對某件事提出懷疑,前者就能以她那雙“俯視五嶽”的明眸窺破一切玄機,仿佛世間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逃得過這兩位天界至高掌權者的法眼。

不僅如此,這兩尊大神在結束了公事公辦的嚴肅狀態後,私下裡都是很溫和、很好相處的性子,和人界那些掌握了一點生殺權力,就恨不得把自己和所有人類區彆開來,以顯示自己的尊貴與獨一無二的天子帝王,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

雲羅依稀記得,當年她還是個活潑好動的小女娃時,曾踩著祖父——也就是玉皇大帝的膝蓋,把那繡著金龍的雲錦都踏上了腳印,不知天高地厚地扯過他的胡子,試圖以此為登山繩,攀登到他頭頂上。

這位曆劫一千七百五十的長者被雲羅扯胡子扯得哀哀直叫,卻也終究沒對她說什麼重話;一旁身著五彩華衣的華貴女子對著這幅場麵微微一笑,招手叫雲羅過去吃點心,好把玉帝的胡子從孫女的手中拯救下來。②

哪怕後來雲羅成年,從祖母所在的瑤池搬出,去了天河之畔居住,日日紡織雲錦,這兩位掌權者的形象在雲羅的心中也從來沒有變過,始終都是這樣處理政事時強大又嚴肅,可私下裡卻很溫和慈愛的兩位長輩。

如果說,凡間的人類們覺得頭上的天不會塌,隻要抬頭看一看天空和運行其中的日月星辰,就會覺得安心;那麼在雲羅的心裡,這兩位陛下就像是十重天的主心骨一樣,也是永遠不會倒下的“天”。

然而眼下,雲羅望著沉睡在重重紗帳後的瑤池王母,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樣孱弱的、氣息奄奄的女子,真的是自己記憶裡那位執掌天界刑罰從不手軟,威風凜凜的女神麼?人界的天柱不周山尚未被共工一頭撞塌,怎麼反倒是十重天的頂梁柱率先倒下了一根?

換作往日,哪怕雲羅不必高聲通報自己的到來,瑤池王母憑借著自己高強的法力,對瑤池方圓數百米之內的風吹草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感應到心愛的天孫的腳步。

可眼下,哪怕雲羅已經高聲通報了自己的到來,她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一旁的另外兩位織女也被瑤池王母罕見的疲態給驚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麵麵相覷,一言不敢發:

真是奇哉怪哉。明明一月前,那位太虛幻境主人新上任時,王母娘娘還在和玉皇大帝因為雲羅的事情爭吵,又一邊置氣一邊派人往太虛幻境那邊送了兩份禮物,怎地竟在短短一月間,便衰弱成這個樣子?

正在這兩位織女困惑間,來自淩霄寶殿的玉帝使者也匆匆走上前來,連勸帶哄地試圖把雲羅從瑤池王母的身邊拉開:

“天孫娘娘,這、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於禮不合!你若要求見王母娘娘,就應該像你的兩位姐姐那樣,在瑤池外恭候著等陛下傳召才對,怎麼能私自闖進來呢?這可真是太不合適了!”

雲羅凝視著瑤池王母瘦削得已經有些脫了形的麵容,還有那一頭幾乎已經無法被華貴沉重的金冠固定住的、色澤黯淡的青絲,眼眶便漸漸紅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偷玩下界的時候,陛下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會在短短一月內就變成這樣?”

這位使者明顯知道些什麼的樣子,卻一直在吞吞吐吐,目光躲閃,顯然不敢告訴雲羅實情。

畢竟承載著雲羅一身法力的羽衣已經遺失在了人間,她現在動用的法力,是回到天界後,通過吸收天界雲霧與人間新湧上來的、對“巧藝織女”的供奉香火,而重新生出來的力量。

雖說她重新擁有了力量,但這份力量實在弱小得不值一提,在提倡“實力至上”的天界,無法取得彆人的信賴,無法打聽到實情……再正常不過。

雲羅在憤怒到了極點後,反而冷靜下來了,嗤笑一聲便要拂袖而去:

“好,很好。我知道我失去了羽衣,在諸位的眼中,便和那人間精怪散修沒什麼區彆了,隻不過虛擔著一個‘天孫’的名頭而已,也難怪諸位不放心,不願告知我王母娘娘重病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少不得要去淩霄寶殿走上一遭,問問玉帝陛下對這件事怎麼看。他再怎麼忙,想來也不會和娘娘置氣到如此絕情的地步的!”

這番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使者的臉色瞬間慘白,當場便雙膝一軟,普通跪下,對雲羅磕頭不絕,哀求道:

“天孫娘娘,現在不是一月一度的淩霄寶殿大會,萬萬去不得呀……而且按照玉帝陛下現在的狀況,就算你去了,他也是不能見你的!”

——如果這位使者說的是“不會見你”,那麼估計還可以解釋成他嫌棄雲羅嫁過凡人,所以不想見這個孫女。

——但問題是,這位明顯了解部分內情的使者,說的是“不能見”。

雲羅心中愈發驚疑不定,猜測道,莫非玉帝陛下和王母娘娘一樣,都陷入了這種莫名的昏睡之中麼?

雖說雲羅本來就沒有走的意思,隻是為了詐一詐他而已,但在得到了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後,她還是大驚失色,急急追問道:

“這些天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最好現在就在這兒,把話給我說明白了!”

隻是還沒等這位抖若篩糠的使者說點什麼出來,在雲羅背後,突然響起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溫和又不失威嚴的聲音: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雲羅回來了。”

雲羅急急回轉過去,便見得她的祖母、執掌天界一半事務的瑤池王母不知何時已經從床上起來了,端坐在重重紗幕後,麵頰豐潤,氣場威嚴,竟半分也看不出她數息前,氣息微弱躺在床上的虛弱模樣。

這番變故彆說雲羅了,就連另外兩位更為年長的織女也被驚了個言語不能,訥訥道:“娘娘……”

瑤池王母從高台上垂下眼來,輕輕掃過她們一眼,隨即開口,嚴肅的聲音裡半點中氣不足的虛弱也無:

“我想先和雲羅談談。你們兩人若無要事的話,還請先出去稍候片刻,如何?”

雖然瑤池王母的用詞很客氣,對著兩位地位遠遠不如自己的織女的時候,都彬彬有禮地用了“請”這個字;但那種身為掌握至高權力的掌權者才有的威勢,卻自然而然地從她的話語中流露出來了,讓兩位織女一時間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隻能順從地低下頭來,訥訥道:

“謹遵陛下吩咐。”

隻不過哪怕在瑤池王母的眼皮子底下,這兩位織女在離開時,還不忘拚命給雲羅使眼色、打手勢,豎起兩根手指比劃成剪刀的形狀,隻恨自己的兩根手指不是金屬,否則肯定能開合得“哢嚓哢嚓”作響:

你好不容易回來了,眼下一定要抓緊時間向陛下訴苦,請求陛下幫你斷開和那個凡人的紅線!

雲羅欣然一笑,微微點頭,接受了兩位姐姐的好意,隨即便有瑤池裡的侍女將兩位織女帶去旁邊的偏殿裡休息了。

畢竟哪怕這兩位織女也是不需要睡眠和休息的神仙,但在如此怠惰的、每日工作時長隻有一個半時辰的十重天,讓她們在瑤池門口,從無休憩,一站就站了足足一個月,隻為求見王母解救雲羅,這個運動量真不可謂不驚人。

果然,兩位織女幾乎是剛一在偏殿落座,頃刻後便齊齊睡去;渾不覺她們最關心的小妹妹在瑤池正殿裡,對著威嚴的王母娘娘問出了怎樣駭人的問題:

“陛下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

瑤池王母卻不回答她,隻招手叫她近前來,溫聲道:“好孩子,讓我多看看你。”

——此言一出,隱隱有不祥之意,竟似凡間那些病入膏肓的老人,對著前來探望自己的晚輩所說的話似的,因為事已至此,看一眼,便少一眼。

雲羅依言近前去,小心翼翼一抬眼,仔細看過瑤池王母依然光鮮如初、似乎並無大礙的麵容,駭然發現,這張麵容上竟半分亮光都無了。

她雖覺心中所想堪稱大不敬,更有不祥之意,可還是一咬牙一跺腳,在滿室寂靜中,將這個猜想說出了口:

“陛下身為瑤池王母,分管一半十重天,按理來說,此等貴重身份,行動間該有樂聲不鼓自鳴,寶光法相常亮。”

“可陛下不僅昏睡多日,甚至醒來後,室內也是一片靜寂悄然無聲,甚至連身光都不見了……請恕雲羅直言,這分明就是小五衰相的征兆!”③

這番話說完後,雲羅便腿上一軟,跪倒在了高台邊上,心想,如果陛下並無大礙的話,那我這番話可就真是以下犯上了。若是放在凡間,這簡直就是在對一國之主的天子說,你命不久矣!

——可如果陛下她真能安然無事,我以下犯上又有何妨?

然而終究事不遂人願,雲羅期待中的“淨是胡扯”“一派胡言”之類的斥責,終究還是沒能從王母口中說出。

半晌後,始終沒能得到正麵回答的雲羅驚惶抬頭,卻猝不及防迎上了王母飽含欣慰之情的複雜眼神:

“先不說這些了,雲羅,我們自己的狀況,我們自己心裡都有數。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在凡間的經曆,以及你今日來時,打算求的是什麼。”

身披五彩華衣,頭戴繁麗金冠的女子從萬千紗幕後伸出手去,撫摸著雲羅的長發,溫聲道:

“真好啊,雲羅,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雲羅怔了怔,心想,那我以前是什麼樣子的?我一直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的正常模樣嘛。

隻是還沒等她把心中的疑問說出口,瑤池王母就像是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般,微微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