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錦衣(1 / 2)

說實在的,這是秦姝來到這個古代神話世界後的第一次計算失誤。

她能夠算到孫守義和現代社會的鳳凰男一樣,想要借助“迎娶自己原本高攀不上的高層女性”的手段實現跨階翻身,就不遠千裡歸來,當著他的麵剪斷紅線後,又展現自身異常之處,請來神雷,徹底斷絕了孫守義強娶織女的妄想,連帶他的性命也葬送了一半。

她博古通今,從雲羅收集到的資料中知曉林幼玉的存在後,立刻毫不猶豫趕往衙門,將這位女縣令眼下最需要的精神幫扶帶了過去;她善於接受求救信號,所以能夠卸去雲羅身上的束縛與枷鎖,將最本真的她送還天界後,耐心等待瑤池王母派人來救援自己。

——然而秦姝千算萬算,卻愣是沒算到瑤池王母實在太關愛雲羅了,連帶著將她這個雲羅的救命恩人也一並重視了起來。

這位天界至高掌權者之一甚至還怕秦姝遲遲不歸,是因為受困吃苦,特意派出了玉帝親屬兼自己親信,灌江口二郎神楊戩,率將近四千的天兵來接她。

用現代人能理解的方式打個比方,就是身在深山老林裡的科研人員迷路後,用衛星電話向外發了個求助信息。結果接到這個求助信息的人是國家領袖之一,為了表示對科研人才的重視,直接派了一個旅的特種兵來救人,率領部隊的還是個大校級彆的、有真刀實槍上戰場本事的嫡係親信!

秦姝目瞪口呆地接過旨意,放在袖中,甚至都沒反應過來要看看瑤池王母諭旨的詳細內容:

對不起,我是土狗,我上輩子和這輩子加起來都沒見過這麼大場麵。真不愧是瑤池王母,謝謝我的好上司,好大手筆!

不過被這番排場驚得合不攏嘴的,不止秦姝一人。

剛剛還能筆走龍蛇,文采斐然的林幼玉,眼下被驚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正在行刑和受刑的人們,不自覺地便停了手中動作,呆若木雞。

一時間,滿堂皆靜,隻能聽到依然在空中飄揚的絲竹之音,還有從行刑的板凳上緩慢滴下的血,啪嗒啪嗒,一滴又一滴,如更漏聲聲。

好不容易從客棧趕來,一直在衙門外麵悄悄等候的商人們,饒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經手過無數金銀珠寶,也從未見過如此奢華神仙排場:

拋開人類和神仙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光看這些錦繡天衣、金甲利刃、珠寶儀仗,也是凡間帝王天子都不能企及的豪奢氣象!

要不是心中還存著“這可是能跟子孫後代吹一輩子”的想法,這幫原本還想來幫秦姝一把的商人們,眼下早就羞愧得拔腿就走了:

對不起,是我們想太多太冒昧了。此等神仙人物,怎麼會缺銀錢花用?不過就算我們幫不上她什麼忙,在這裡看看熱鬨也可以嘛。再說了,這位女郎願意大老遠跑來救人,還跟我們和和氣氣說話,想來肯定有慈悲心腸,不會因為我們在一旁看熱鬨就驅趕我們的。

——由此可見,吃瓜看熱鬨真是人類的本性,能夠跨越時空達成共鳴。

最終還是林幼玉率先回過神來,卻沒第一時間跟家喻戶曉的二郎神楊戩說話,而是看向了秦姝,拉著秦姝的袖子半晌不願意放開,唏噓道:

“秦君,可歎今日才與你相識。至此方知,何為傾蓋如故,何為緣分匆匆!我在人間虛活了近三十年,從未聽過如此發人深省、震徹肺腑的良言,雖與你隻有半日光景談話,可連帶我日後數十年的路,都宛如有明燈相隨。”

她越說越惆悵,連帶著說話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你這一去……我該何等懷念你啊。”

秦姝本就對林幼玉這位女進士很有好感,在見到她本人後,更是和這位勤政愛民的縣令產生了社畜的共鳴;聞言後,亦是反握住林幼玉的手,來了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動情長歎道:

“我見林君,亦如見我之半身,畢生知己。今日一彆,日後不知何時再會,還請林君不忘初心,勤政理事之時,也要保重身體,多餐飯,勤添衣。”

一旁的衙役文吏們聞言,紛紛唏噓,感歎這兩人分明剛剛好得還跟一對異姓姐妹似的,眼下二郎爺一來宣旨接引,竟這麼快就要分彆了,可見天條嚴肅,不近人情。

還有人膽子大些,一想到在傳說裡,二郎顯聖真君是個霹靂手段慈悲心腸的神仙,便湊過去小聲求道:

“二郎爺,我們林大人是真的好人。我可以用性命給她擔保,她這十多年來,從未判過一件冤假錯案,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馬晚,是個頂頂好的官哩。”

“這樣的大好人,能不能也接引她去天上啊?或者二郎爺透個口風,讓我們知道知道林大人善有善報後,都能受些什麼好處?總不能讓這樣的善人都沒個功果吧。”

按照天界“實力至上”的原則,和弱小如螻蟻的凡人扯上關係是很丟臉的事情。用現代人能理解的階層觀念來打比方,就好似印度的頂級貴族婆羅門哪怕是死,也萬萬不能和首陀羅有半分錢的關係。

就拿織女雲羅的案例來說,她最有可能引發天界議論的探知,不是“沐浴被偷看”這種狗屁不通的、貞潔方麵的顧慮,而是“你竟然被一個凡人給坑了”的發揮失常,武德不充沛。

但反過來,如果她能在回到天界後殺死孫守義,手段越利落,方式越血腥,那麼所有的指指點點、所有的黑曆史就都會瞬間消失,甚至還會引發新一波的對她的讚美與認同:

本應如此,很該這樣!

楊戩的生母是玉皇大帝之妹雲華三公主,當年她對凡人楊天佑一見鐘情,下界偷偷結婚的時候,引發的全天界的爭議也正在於此:

那隻不過是個凡人,怎麼配得上雲華三公主?真是大逆不道,真是豈有此理。雲華三公主,你彆是被心魔迷了本性吧?你要是因此變弱了,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應該!

雖說後來,楊天佑死後,回到天界的雲華三公主擼起袖子祭出法器,把這幫膽敢在背後嚼舌頭的家夥全都揍得半點屁都不敢放;等楊戩經曆封神戰凡人成聖後,又把對他有意見的神仙給核平說服了,但這也在天界對人界的態度中,陰差陽錯地開辟出了一片中立地帶,使得不少人開始正視起凡人來了:

凡人雖然命如蜉蝣,壽命短暫,但他們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一片赤心,也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大仁大德。縱使他們不能改換日月,移山填海,可依然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而且再討論一下更現實的利益問題,就是受著人家的香火還要鄙棄人家,這跟吃完飯不付錢,還要砸了廚子的鍋有什麼區彆!太缺德了吧!

在這樣的影響下,從願意安撫衙役,又幫助衙門捕捉漏網之魚從犯的雷公電母;到太虛幻境中,對秦姝下界一事接受良好的癡夢仙姑鹹魚三人組;甚至還有天界統治者之一,瑤池王母本人,都是中立派的一份子。

說到中立派,二郎顯聖真君楊戩也不能例外。

他的身上本就有生父楊天佑帶來的一半凡人血脈,此時天眼一開,便知道麵前這些人說的不是虛話——林幼玉著實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便看向秦姝,開口詢問道:

“此人所言非謬,不知秦君意下如何?”

秦姝:……等一下,你突然問我這個乾什麼?而且這個問話方式……難不成此刻,凡間關於此案的賞罰決定權不在瑤池王母,而在我了嗎?!

她突然想到剛剛那道被自己接過來後,就在極度震撼中下意識塞進袖子裡的諭旨,心中立刻就有了種微妙的預感,急急將諭旨再度取出,細細觀看,果然這一卷明黃色的絹帛上,除去開頭例行公事車軲轆話的寒暄和褒獎外,第二行便是:

著太虛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受旨後享有此案於人間一切生殺賞罰大權。望秦君斟酌慎重,行事嚴明,莫負大恩。

秦姝:我有罪,我檢討,是我被驚呆了所以看文件不仔細。但是在這麼個大場麵下,上輩子牢記“謹慎做人低調行事”準則的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把文件好好保存起來,帶回辦公室去仔細看。誰能想到瑤池王母竟然這麼信任我,把如此大的權柄都放給我了……好大手筆,謝謝我的上司!

於是秦姝詢問楊戩道:“以清源妙道真君之天眼觀測,林君功德幾何,可上得天庭麼?”

楊戩向來敬重能做實事的有功之人。以這番標準來看,不管是秦姝還是林幼玉,都是值得敬重的大才,便解釋道:

“自然可以。她雖年紀尚輕,但功德深厚超乎常人;假以時日,不輸秦君。秦君若是有心,隻要開金口,發諭旨,此時此刻,便能當場加封她為散仙。”

林幼玉與秦姝對視一眼,隻覺心中欣喜萬分,脫口而出道:“好,太好了!”

隻是林幼玉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便追問道:“那我被封為散仙後,還能留在人間,打理此處事務麼?不瞞諸位,實話實說,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本縣生民。”

楊戩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的記載,為難地搖搖頭:“得封散仙,便要斬斷一切塵緣,飛升天界,不可再滯留此處。”

林幼玉飛速冷靜了下來,拒絕道:“哦,那算了。”

——其態度之驟變,判斷之利索,不討論正邪立場的話,唯有契訶夫之《變色龍》有一戰之力。

一乾旁觀的天兵天將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我們聽見什麼了?不好意思,女郎你能不能再說一遍,我們沒聽錯吧?這可是飛升天界,從此不老不死的大好事,為什麼這位女郎竟然拒絕得毫不猶豫?!

秦姝一怔,心想,的確如此,我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前生黑白無常來接引我的時候,若不是我的屍體已經躺進冰棺裡,半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了,隻怕我也會念著我前生沒能做完的事情,不願離去的。

——我們貪戀的,不是“人間”也不是“生命”,而是最寶貴、最基礎、最樸實、最赤誠,最讓人放心不下的“萬民”。

於是秦姝飛速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的賞罰規則,低聲詢問林幼玉道:

“既如此,以我們的律令來看,林君若不願登仙,可以受錦繡百匹,仙酒十瓶,金丹一粒。仙酒能助林君身強體健,力大無窮;金丹可葆林君青春永駐,另延壽五十載,陽壽儘後無疾而終。”

“待林君陽壽儘後,自有人另行接引林君,屆時以林君之意,或封為散仙,成仙封神,超脫生死;或入輪回,榮華富貴,一生平安。”

林幼玉聞言,眉眼舒展,朗笑一聲:“我原本做這些事情,就沒想著要受封獲賞,眼下竟得了這番機遇,實在是意外之喜,又怎會計較這些?”

“且我觀秦君氣度高華,胸有丘壑,是有大智大德的人。且容我妄言一句,秦君怕是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不,秦君應該早就已經走過這條‘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的長路了。既如此,全聽秦君安排便是!”

她深深望著秦姝,心下明白,自此一彆,怕是餘生再無重逢的可能了。正如楊戩所說的那樣,仙凡有彆。

一念至此,林幼玉心中既有不舍的酸楚,也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瀟灑豪氣湧生,雙手把著秦姝的手,殷殷叮嚀道:

“我看這通天路漫漫,不知風景如何,危險如何,秦君哪,你這一路歸去,也千萬小心。秦君若在人間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情,隻管告訴我,我為秦君排憂解難!”

秦姝聞言,也十分動情地握住了林幼玉的手,誠懇道:“太好了,那你有五十文錢嗎,我想跟你借個錢交罰款。等我回到天上後,立刻從我的薪俸裡支取銀錢,還給姐妹。”

林幼玉:……???

——刹那間,現場畫風便從淚眼揮彆知己,變成了特彆現實的借錢應急。

這畫風的轉換讓林幼玉哭笑不得,卻也實實在在起到了轉移注意力,消減離彆悲傷之情的作用,可以說是實打實的“學以致用,現場教學”了。

林幼玉掏了掏袖口,沒半點收獲;又把腰間洗得發白了的荷包倒了過來,在桌麵上抖一抖,隨即對著空蕩蕩的桌麵羞紅了臉,赧然道:

“秦君見笑,我身上還真沒這個錢……這幾個月的俸祿,全拿去購買良種了。要不,秦君跟同僚們再借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