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了結 隻歎今朝千萬功。(1 / 2)

日出東方,其道大光。在秦姝於杭州城內顯出真身的那一刻,比之前青青試圖上訴時,更加鴉雀無聲、肅穆莊重的安靜就像是有生命力般,傳遍了這方寸高地。

眾人皆屏氣凝神地望著秦姝,卻又不約而同地試圖遠離她。隻數息時間門過去,出現在秦姝身邊的,不僅是被她的威勢逼得褪去水跡變得乾燥的土壤和萌發其上的綠意,還有越來越大的空地。

畢竟對神仙的供奉歸供奉,信仰歸信仰;但如果神仙真正來到身邊,展現出明顯能碾壓人類、要其生則生要其死則死的法力後,人人最先關注的,定然先是自己的生死,再是能從神仙身上討到的好處。

而且秦姝這幅一看就是生氣了的模樣,也隻有在和林妙玉遙遙點頭互相致意的時候,才展露出一點和緩的模樣來,還有誰敢去不知死活地要求多餘的東西呢?

或者換個說法,在這樣的威能和局麵下,第一時間門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全,反而是“我要求神仙保佑”的人,和現代社會中那些“女子舉重冠軍放在我們村裡都嫁不出去”的自信人,應該是一條路上的了。

——很明顯,現任杭州縣令林東就是這麼個人。

畢竟在林妙玉帶人除去抗洪救災的時候,他第一時間門想到的,不是杭州民生,而是自己的仕途;既如此,他會自信滿滿地做出以下這番舉動,也就很好說了。

隻見他先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姝,半晌後漲紅了一張癡肥的臉,隨後鼓起了全身的力氣,向著秦姝的腿邊滑跪著撲了過去,同時哭嚎道:

“秦君顯聖啦,秦君在上,且受我一拜——”

然而林東的這番話話音未落,便被活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中。

他隻目眥欲裂地感受到,自己肺裡的空氣似乎一瞬間門被抽了個乾乾淨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這種感覺帶來的並非隻有窒息,還有更深一步的針紮一樣的疼痛,從他的左右兩肺炸裂開來,甚至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嘴裡湧出來了。

雖然林東看不清,但旁觀的人們卻看得清清楚楚,從他口中流淌出來,滲進衣領的,分明是大團大團的粉紅色血沫!

還沒等眾人為此驚呼出聲,甚至還沒等遠一些的人看清楚林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下一秒,就有一股強大的、無可違背的力量,揪著林東的頭發,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杭州城內外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這位被無形的繩索高高懸掛在天空上的縣令為止。

眾人抬頭望去時,隻見已經看不清麵上具體神色,隻能看見此人的身軀似乎正處於極度痛苦中而不停扭動,卻比那些被懸掛在絞刑架上的犯人們掙紮得更加劇烈與絕望:

畢竟被執行絞刑的人很快就會因為頸骨斷裂死掉,但秦姝把林東高高懸掛起來卻不是為了給他個痛快,而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看看,這種不顧民生,隻想著自己仕途,為了加官進爵什麼都能做的祿蠹會有怎樣的下場!

與此同時,秦姝也開口說話了。

雖然眼下是南方的冬日,在這場大水過後空氣更加濕冷,頗有滴水成冰之感;但秦姝一開口,便仿佛有來自萬裡疆域的寒風,將所有的水汽都拂去了,更冷,更靜,卻也更利落,更讓人安心:

“本君前些日子,在離恨天上太虛幻境中,聽說人間門有一樁不平事,若不予以裁決,便要鬨得成千上萬無辜之人為此而死。”

“為救杭州萬民於危難之中,好叫人間門女子供奉的百年香火不至於虛耗,本君今日特下凡塵,問民意,為諸位主持公道來了。”

她這一開口,就像是給周圍的無數人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使他們那些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中,在一日比一日增高的稅收中,被消磨乾淨了的希望,又如同春日裡萌發的新芽般,悄悄探出頭來:

對呀,秦君不是人間門的官僚,是天上的神仙。既如此,人世間門官場那一套有來有往、官官相護的人情世故,在秦君的身上也施展不開!他們可以放心地伸冤了!

如此一來,空氣中那種沉甸甸的、潮濕的壓迫感,還有冥冥虛空中的那份重壓,在秦姝開口後,就像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薄冰,在鋪天蓋地落下的雪中被掩蓋下去,留下的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冷定:

“杭州縣令林東,你在任六年,可為此處的百姓做過什麼實事麼?”

她話音剛落,便有一道充滿怒意與悲憤的嘶啞嗓音,從重重人群中傳出:

“秦君這話問的……他從來就沒乾過什麼好事,更彆提實事了!”

這女子一邊說話,一邊奮力撥開周圍的人走上前來,動作似乎十分吃力的樣子;而等他徹底從人群中走出來之後,圍觀的民眾們也知道她的動作為何這般彆扭了:

因為她缺了一隻右手。

而且從這隻斷手的傷口來看,這並非是天然的殘疾,而是被人活生生打斷了,再揪下來的!

不少人都覺得這位女子越看越眼熟,隻是不敢認;直到突然有人叫破了她的名字,這才從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議論聲來:

“林娘子,你怎地在這裡?你們當年離開杭州的時候,不是說若留在此處,定有性命之憂的麼?”

“是了,我沒記錯。這是林家旁支的一戶,家中沒男娃,隻有林娘子這個長姊和一個很會讀書的小女孩,林娘子好像還畫畫供妹妹讀書來著?”

“不錯,林娘子當年還在杭州的時候,畫的一手好圖像呢。我家供奉的秦君還是林娘子親手畫的,今日一見秦君本人,乖乖,竟半點也不差。”

“我還記得她妹子曾進京趕考來著,隻可惜後來好像在婚事上不太順,最後跳湖死了;再過了段日子,林娘子便舉家搬出杭州,說再不回來……怎地今日,林娘子竟在此處?”

這位被周圍的人稱作“林娘子”的林氏女眼眶紅紅地看著秦姝,隨後毫不猶豫地攬衣拜下,在地上重重叩首次,那悶悶的聲音讓人聽了便覺得有些肉疼:

“彆的不說,單看他今日竟然還想讓白娘子和許宣湊做一對,就知道他曾經有多缺德了呀,秦君!”

秦姝輕歎一聲,沉靜道:“既如此,你有何冤屈,隻管說來與我聽。”

一身破爛粗布衣服的女子跪在地上,雖然在秦姝的神仙身份威懾下不敢抬頭,但她周身分明縈繞著一種燃燒一切的、鋒銳的怒意,隔著重重人群,直指被吊在半空中,麵色逐漸紫脹起來的林東:

“稟秦君,我大名叫林紅。這輩子沒什麼擅長的,在這手沒斷之前,能隨便畫幾筆花鳥魚蟲美人圖,賺點小錢勉強糊口。”

“我家裡曾有個妹妹,剛出生時便生得那叫一個齊整,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比貴人們逢年過節時,往水裡扔著聽響的玉片都要白皙。我們全家都歡喜得很,爹娘就為她起名叫林玉。”

林紅說著說著,那張疲憊的、憔悴的臉上,便現出一點微微歡喜的神色來,從她的言語中,一位年少聰慧、活潑伶俐的女郎的形象便躍然眾人眼前:

“林玉她打小聰明,看過的書隻一遍就能記住,彆人說的話隻一次她就能複述。所以哪怕當今聖上金口玉言說了‘唯有賢妻良母當受誥命,現在的女學生太多’這樣的話,我們也覺得她一身本事不該磨滅。”

“她喜歡讀書,我們就送她去讀書;她想要做官,我們全家便拚命乾活,湊出路費來,送她進京去考試。”

對常人來說,進京趕考這才是一生榮華富貴的開始;可對林紅和林玉這對姐妹來說,這分明是噩夢的開端:

“她殿試的名次並不是很好,沒能留在翰林院,隻外派出來,得了個杭州附近的無名小城的替補縣令的官職。可這再怎麼說,也是朝廷認證過的女官,更是她本人的真才學識啊!”

林紅的這番話,得到了不少對當年舊事還有印象的人紛紛點頭作證,說的確有這麼一回事,那位和林氏先祖隻差一個字的林玉小姑娘確實有才。

然而這番誇讚的話語並沒能讓林紅的臉上露出多少歡喜的神色來,取而代之的,是她那愈發嘶啞沉痛的聲音:

“可林東這人……他為了給自己湊政績,為了讓當今聖上看見在他這個賢明縣令的治理下,杭州民風何等淳樸和樂,他竟然瞞著我們全家,去給我妹妹強行找了個沒什麼真本事的落第學子當丈夫!”

“這林東可是杭州縣令,他親自來做媒,誰敢不答應?我一開始倒是想不答應的,可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就叫人來把我的手給打斷了,還說如果我妹妹不嫁人,接下來斷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說著說著,林紅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抬起頭來,將刀鋒也似的目光逼向那被懸吊在全城百姓麵前公開處刑的一坨爛肉,怒道:

“我妹妹分明一身本事,怎麼受得了這種委屈?於是當晚,她就拉著強行許配給她的那落第學子一同投了西湖,還給我們留下了一封血書,要我們等到能管事的巡查官員來,再將林東為了給自己請功,甚至不惜威逼女官、逼出人命的事情告上去!”

“她說,這絕對不是殉情,也不是為了什麼貞潔,隻是覺得這官風、這朝廷,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沒一個正經的。她殉的是文人氣節,是一國清風!”

她說話間門,顫抖著用那隻完好的左手,從貼身的裡衣裡掏出一封血書來,高高舉起,遞給秦姝,哽咽道:

“隻可惜我們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終等來的,不是什麼巡查官員,而是秦君……也幸好來的是秦君,否則還真沒人能去管他。”

秦姝鄭重接過這封血書,輕輕打開,發現上麵的字跡已經在歲月磨滅下變成了黯淡的枯褐色,可即便如此,隱藏在其中的感情也不能被削減半分:

果然如林紅所說的那樣,她這個英年早逝的妹妹,半點沒有在遺書中感慨自己“遇人不淑”,說自己“懷才不遇”,隻說,阿姊,我進京趕考的時候,靠給寺廟抄寫經文,攢了二十兩白銀下來,藏在後院大樹下埋著的罐子裡了,你且拿去,好生照顧父母。

隻恨不在太平盛世,隻恨生在皇朝末年。

林紅見秦姝半晌沒說話,還以為秦姝是在懷疑自己呢,急得隻恨不能一頭撞死自證清白:

“秦君在上,千萬明鑒!我願指皇天後土起誓,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然而林紅沒有注意到的是,秦姝根本就不是在質疑她,而是在凝視著她殘缺的右手:

太虛幻境裡的鐘情大士,也畫得一手好畫;癡夢仙姑更是寫得一手好本子,在全十重天中頗受歡迎。我麵前的這位凡人女子,和她們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著不可跨越的仙凡之彆,可真要認真論起來,她們都是一樣的。

她們都是我的左右手,是能和我一起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同伴,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輔佐者。我們相互引導,相互幫助;才能彼此成就,除舊迎新。

於是林紅話音剛一落定,秦姝便運起法訣一彈指,對林紅溫聲道:

“好姑娘,你且看看你手罷。”

林紅聞言,立時覺得手腕上一股熱流飛速掠過,那隻僵硬麻木了多年的殘肢,在秦姝這一言過後,竟有枯木返春、鐵木開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