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下落 太和殿出現高空墜物。(1 / 2)

原本還在抱怨的煙花女子們一聽這個聲音,便紛紛啞火了:

原因無他,說話的這人,可是整條街上最出名的小梁兒。

之前蔣官人帶那許老板來的時候——啊不對,內城已經接連降下兩道天雷,許宣那忘恩負義、薄待神仙發妻還要謀財害命的惡徒,現在絕對已經死透了,應該叫許狗賊——老鴇和龜公們為了示好,就安排了一堆乾淨的漂亮小姑娘給他們唱曲,這幫人裡就有這個一身紅衣的小梁兒。

這小梁兒也奇怪,之前分明是個落難的官家小姐,可一入了暗門子,便表現得和她們這些出身卑賤的女子沒什麼兩樣,嬉笑怒罵自成風流,又嬌俏又明豔,便是和她朝夕相處的“小姐妹”,也絕看不出她心裡有半點苦。

然而正是這番和周圍賣慘的姑娘們截然不同的做派,愣是讓一堆“越被罵就越開心”的賤男人覺得,她是個與眾不同的潑辣尤物;連老鴇都覺得此女奇貨可居,硬是把她給留到了十六歲,還隻讓她唱曲,不接客,打算等有貴人來的時候,把小梁兒賣個好價錢。

——隻有小梁兒本人知道,她的心裡到底有多少恨。

都說三十三重天上,有凡塵中芸芸眾生的痛苦凝聚成的灌愁海,那麼小梁兒心中的這份憤懣與沉鬱,絕對是灌愁海中最苦澀、最辣喉的一捧水。

她雖然出生在武將世家,但是和外界對武將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刻板印象十分不同的是,小梁兒打小就格外聰慧,記事早,用當年和他們梁家常有來往的人的話說,“簡直就是個文官家的聰明千金”。

然而記事早也有記事早的不好。

在梁家被誣告為“擁兵自重”而覆滅多年後,小梁兒每每午夜夢回,還能記得父兄握著她的手,教她習武,演練槍法時帶來的粗糙的溫暖;還能記得母親將她和姐姐一同送入學堂時,要迎著怎樣不解的、疑惑的、惡意的目光。

她還記得梁氏姐妹們曾經偷偷取來祖父書房裡的沙盤,演練行軍打仗,玩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更記得姐妹們在被老人家逮住後,原本以為會得到的訓斥並沒有來,取而代之的,是給她們硬生生加了好多年的兵法課——

一直加課到梁家覆滅的那一天。

小小的女孩子淚流滿麵地看著父兄們被拖出去,捆綁起來,連複審的環節都沒有,便要直接下天牢,等待秋後問斬;看著趾高氣揚的禁軍們在家中出入,將所謂的“謀逆證據”和“收受的賄賂”成箱成箱搬出去,貼上封條——可天知道,那些隻不過是普通的兵書和梁家的傳家寶而已。

大廈將傾,焉有完卵?

梁家的女眷們在苦苦哀求無效後,終於認清了這個殘忍的事實:

當朝天子,就是個被盛世庇護了太久,因此什麼也不懂的廢物,所有的本事所有的算計從來不朝著外人,隻會對著內部發作。

梁家到底有沒有謀逆,重要嗎?不重要,他根本就不想去查明真相,隻是覺得梁家掌握著兵權,威脅到了他,於是他就要授意心腹羅織罪名,把梁家給扳倒,將兵權收攏回在皇帝看來值得信任的人手中。

同理可證,林家到底有沒有謀反的意圖,也不是很重要。林家提供的女官太多太聰明了,還開設女學,說一句“桃李滿天下”也不為過。所以他就要提高男性官員在朝中的占比,打壓女官,因為在皇帝看來,“男人”才是應該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

想明白這點後,小梁兒的母親找到了一個十分刁鑽卻也十分有用的辦法,把小梁兒送了出去。

禁軍們抄家的時候十分粗暴,因為這些東西到頭來並沒有多少能落在他們手裡,這些財寶都是要歸入國庫的,所以他們隻能乾瞪著眼害饞,卻拿不到什麼東西。

更主要的,是梁家實在清寒,如果禁軍在搜家的時候就貪汙了太多的東西,那麼交上去的財寶數量不對,絕對會引來天子的雷霆之怒……不,哪怕就是大家丁點兒都不貪,把這些東西全都交上去,也實在少得可憐!

正在禁軍頭目們苦思冥想,要怎樣才能弄出個能交差的法子來的時候,梁夫人偷偷找到了個小兵,將被自己藏在暗櫃裡的一點珠寶交給了他,請求他將自己最小的、最聰明的女兒帶出去。

這小兵一開始是很不想管這樁閒事的:

畢竟梁家上上下下現在可全都是朝廷要犯,如果私自把人放出去,走漏了風聲,他們這些負責看管的人絕對討不到好;但“上司還沒撈到油水反而讓我撿了漏”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再加上梁夫人的言辭實在戳中了他的死穴,這小兵在接過了梁家僅有的那點金銀珠寶後,還真就把小梁兒給藏在狗籠裡偷渡了出去。

因為梁夫人說,陛下看林家不順眼,其實也就是看女人不順眼,從來不願意把她們放在眼中。在陛下看來,能被拉攏的男人才是有價值的東西,女人隻要隨便按一下,就會沉到水底裡去,自己死掉了。

再加上梁家和林家不一樣,梁家隻是表麵上重視女兒而已,事實上也沒有給女兒上族譜的習慣。你要是跟陛下說逃跑了個小男孩,絕對會引得陛下雷霆震怒,派出軍隊搜城;但如果隻是少了個沒上過族譜的小女孩,他恐怕連認都認不出來少了個人。

這小兵當時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便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說可是夫人,你家小女兒的聰明名聲,在全京城內都是有名的,你不怕陛下聽說過她的名字,要專門過問麼?

梁夫人當場便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一字一句反問道,當朝天子膝下有五位親生女兒,卻沒有一位公主有自己正經大名與封號,這種人有可能記得一個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的小女孩麼?你隻管把我女兒偷渡出去就行了,她是我們全家最聰明的孩子,一定能自己活下去的。

等這位小兵把小梁兒偷渡出去以後,提心吊膽地回到家中,將金銀財寶托付給了父母,坐立不安地等著東窗事發。可他等來等去,也沒能等到陛下發現那日裡,被滿門抄斬的梁家,少了一顆小女孩的頭顱。

果然如梁夫人所料,她那聰明的女兒還真就成功活了下來。

她用泥巴把臉塗臟,好讓彆人認不出梁家小女兒那張粉雕玉琢的麵容來,一路乞討,跟野狗搶食,在破廟裡棲身,偷偷搭順風船,蹭過路車,還真就叫她這樣磕磕絆絆、顛沛流離到了杭州。

杭州真是個好地方啊,有絲竹笙歌,西湖美景,遊人如織,絡繹不絕。可小梁兒的眼中卻完全看不見這些東西,滿心滿眼都是那唯一能救她的東西:

林家。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得乾淨了些,去林家學堂裡求學的時候,卻被當時還不是杭州縣令,隻是來巡視自家學堂的林冬給做主,無情拒絕了;而且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愣是堵得小梁兒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林家不做慈善,上學是要花錢的,還要登記身份。小乞丐,你有這些東西嗎?”

小梁兒當然沒有。一個被抄家滅族的遺孤,從哪裡找到這些東西呢?

她求學未果後,雖然灰心喪氣地離開了,但她並沒有就這樣消沉絕望下去,而是打算在外城找份正經工作做:

畢竟她能讀書識字,記性又好,勤快嘴甜,怎麼說都能找到個讓自己活下去的辦法。隻要能撐過這幾年,等新縣令上任的時候,會按慣例清點人口,她就可以交點錢上去,裝作是逃難來的外鄉人,立個女戶出去過日子了。

隻可惜她沒能等到新杭州縣令上任,就在去外城的路上遇到了人販子,被拐進了娼門之中。

老鴇們對付被拐來的小姑娘的手段很簡單,打一棒子給一個甜棗,棒子打得越疼,甜棗給得越多越甜:

看,隻要你乖乖的,彆生出那些亂七八糟的歪心思來,我們對你多好啊?比起你流浪時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在垃圾堆裡和野狗搶飯吃的狀態,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不好嗎?誰會想回到以前那種苦日子裡啊?

與此同時,老鴇們還按照女孩子們的相貌,把她們分為三六九等:

對那些相貌不好賣不出好價錢的,就非打即罵,不求她們能成為金貴的上等貨物,隻要能聽話就行。

對像小梁兒這種樣貌姣好、冰雪聰明、潛力無窮、奇貨可居的女孩,老鴇們就會和龜公一起,天天在她們耳邊說,這是多麼輕鬆的事情啊,自古以來,文人騷客不都最愛寫這些風月故事的嗎?大家都說笑貧不笑娼,既然如此,賣笑這營生,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對不對?

——當然不對。

小梁兒當年乍聞此言,在心裡隻險些沒把牙齒咬碎,沁出血來。她打小學的,是兵法,是劍術,是忠君愛國的道理,是天地君親師的學問。便是梁家已經覆滅了,這個家族帶給她的烙印,依然讓她有著和泥潭裡的同伴們不一樣的見識:

不勞而獲,從來就不是對的事情。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都該靠著自己的雙手吃飯,在天地間堂堂正正地站著,這才叫“活”。

更何況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是“不勞”,分明是個死!

可大勢如此,小梁兒勢單力薄,找不到什麼反抗的方法;更是天天被困在暗門子裡,沒有盟友,因此她的逃跑計劃就從來沒有實行過,更沒成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