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得名 梁紅玉。(1 / 2)

先不提今日太和殿上,為著那從天而降的人頭和突然昏過去的皇帝,要生出多少權力傾軋、你爭我搶來,隻看這杭州城內,倒是一派和平景象。

杭州城中數萬人見這清風來去自如,又將他們多年來被林東剝削走的錢財全都精確地返還了回來,紛紛高聲讚頌秦姝的神通,又許諾日後要繼續供奉她:

“這的確是我家那年被林東強買強賣弄走的古董花瓶,是我爹娘留下來的傳家寶。天哪,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看到這玩意兒被送回來的一天!”

“哎喲,這些糧食分明是之前被踢斛法給強征去的,可算是還給我們了……咦,奇怪,按理來說,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哪怕是把糧食放在冰庫裡也會壞掉,怎麼這些返還回來的糧食卻還是像新收上來的一樣?”

這人剛不解地問出這個問題,就被一旁同樣滿臉喜氣的同伴給搗了一胳膊肘,對著空中盤旋不息的清風努努嘴,低聲道:

“你是傻了嗎?這可是秦君,秦君是個最善心最大仁德的好真君了,還能糊弄你不成?彆再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了,還是趕緊搬東西要緊。”

這邊“搬空林東私庫”的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那邊從外城來的風塵女子的隊伍也姍姍來遲,站在了這片承載著林氏祠堂的高地上。

林妙玉正在計算等下如果把這些女子全都歸入學堂,以後的學費、住宿和飲食要怎麼安排才合適,便聽到那個帶頭走來的紅衣女子鶯聲嚦嚦地叫了她一聲:

“林大人!”

率先出聲的果然是小梁兒。她一見林妙玉,隻覺眼前一亮,心想,這才是我心中濟世安邦、救亡圖存的正經官員的模樣,而不是那種看人下菜碟兒的林東。

於是她踩著因為太肥沃,而有些太軟了的土地,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的時候,心潮澎湃之下,險些來個平地摔,幸好林妙玉眼神好,動作快,又準又穩地一把把小梁兒從地麵上扶了起來,才叫她不至於摔著。

可小梁兒都險些摔著了,嘴上也沒停著,順手抓住林妙玉的衣袖就又是一頓猛拍馬屁:

“我聽聞林大人清名多年,今日終於能見著林大人,實在三生有幸。天哪,這麼累的活計,竟然是林大人親自在做,大人實在愛民如子,高風亮節。能有林大人這樣的女官為我們做主,真是感覺天都亮起來了。”

然而這番在正常成年人的世界裡無往不利的拍馬屁的話語,在林妙玉這裡可不太適用。比起這些無用的吹捧,她在意的分明是另外一件事情:

這姑娘的臉怎麼越看越眼熟,就好像我在什麼書上見過她似的。

於是她招招手,將小梁兒叫到一邊,讓跟在她身後的女子們自己先去登記,避開眾人耳目後,這才低聲問道:

“你家裡可有人寫過書,又將自己的小像印在書上過麼?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小梁兒聞言,一瞬間隻覺夢回幼時,她和姐妹們因為貪玩沙盤而被安排了兵法課的時候,一翻開書,就在書上看到了父親的麵容。

時人好名,沒有名聲的人不管到哪裡都容易被人看不起。為了在官僚隊伍中站穩腳跟,便是隻有一分的功勞,也要誇成十分,更何況是本來就軍功赫赫的梁家人呢?

像這樣“把家中頂梁柱的畫像印製在自家印發的書籍上”這種,已經是最常見的刷名聲的手段了。大家都在自吹自擂,如果你不走這條路,倒顯得誠懇樸實、認真做事的你是個異類。

隻是小梁兒終究還是有一點與周圍的姐妹們不一樣的地方。

當姐妹們翻開書,看見父親的麵容時,多半是懷著豔羨與景仰的心去看這幅畫的,隻有小梁兒在看到那張麵容的時候,心中會想,我的畫像將來也會畫在這上麵,梁家的族譜,未來的官場,都要有我一席容身之地才是!

可惜她的夢想尚未來得及付諸實踐,便家破人亡,漂泊數載,落魄多年。

她以為自己的滿腔豪情都被消磨下去了,一身傲骨都要在錦繡叢中泡軟了,可當林妙玉用那雙真誠、堅定、溫和又銳利的雙目看向她,詢問她的來處的時候,小梁兒一時間隻覺心中有千萬言語想要訴說,可到頭來,也隻能強行維持著平靜的表象,將自己的身世言簡意賅道來:

“我是數年前,被聖上下旨抄家的梁家裡……最小的女兒。”

“林大人,我信你是個好官,所以我才敢賭一把,將我的身世如實相告。你便是不肯收留我,也請看在我將這些苦命的姊妹帶來此處,好讓林大人方便管轄她們的份上,莫要把我趕出去……”

“這是什麼話!”小梁兒話音未落,便聽得林妙玉一聲隱藏著怒意與心疼的輕喝,讓她心裡的七上八下全都一瞬落了地:

“梁家遺孤,實在不該淪落至此。”

“梁家上上下下都是忠勇義士,若真有人心存歹意,那容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今上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不能坐熱乎,便要早早讓出來了罷!”

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林妙玉半點不講究“貴賤之彆”,緊緊捉著小梁兒的手,細細追問道:

“你的原名是什麼?等下我要帶你們去上戶籍從良,再去學堂登記,還得找醫生來給你們看病,彆留下什麼治不好的後遺症,那就麻煩了。”

然而小梁兒卻像是沒聽見前半句話似的,隻低著頭跟在林妙玉的後麵往前走,同時恭恭敬敬稟報道:

“多謝大人關心。隻是暗門子裡能活到現在的姑娘們,十有八/九都是被老鴇們養起來,要做長期生意的,自然會定期找醫生來給我們看病。畢竟我們一生病,他們就少了棵搖錢樹,在我們這些還有剩餘壓榨價值的人身上,他們是從來不吝嗇投資的。”

“在我們這些還能走過來的人之外,還有不少病得都快要爛掉了的姑娘,被他們藏在窩棚裡和破廟裡,總之就是不讓我們看見得病的不好的下場,以此來哄騙我們,這是‘有前途的好生意’。”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外城的方向,隻覺眼眶有些發酸,心中也有些忐忑:

那些得了臟病的姑娘,真的也能獲救麼?可不管成與不成,在這樣的好官麵前,都該賭一把……她甚至都不在意我是梁家遺孤,也不在意我曾經淪落風塵的過去,可見林妙玉大人的確是個頗有先祖遺風的好人。既如此,就容我放肆,賭這最後一把!

於是小梁兒並未回答林妙玉的第一個“你叫什麼名字”的,與自身相關的問題,隻將話頭轉移到那些重病的女子身上,開口道:

“還請林大人速速派醫生去,先看看外城角落中那些病得隻剩一口氣了的姑娘們罷。”

“這場大水來得蹊蹺,雖說白姊和秦君都及時趕到,大展神威收了洪水……可她們病得太重了,單就我知道的那些,身下都膿血淋淋,瘡口生蛆了,再被水一泡,隻怕更命不久矣,著實讓人擔心。”

林妙玉沉吟片刻,眼神一轉,扶著紅衣女子的手,對她溫聲開口道:

“好妹子,你這份心意我領了,看來你真是個極正直、極好心的姑娘。”

“不過你實在太小看秦君了。”

小梁兒聞言,愈發不解,問道:“林大人何出此言?”

說話間,二人已經沿著台階走入了林氏祠堂,林妙玉抬手一指,對小梁兒道:“你看。”

小梁兒還沒來得及踏入林氏祠堂,便被這裡麵的情形給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瞠目結舌之下,她連那把黃鶯般的好嗓子再不複輕靈嫵媚,隻啞聲道:

“這、這是……”

也難怪小梁兒會如此驚訝。因為此時此刻,躺在林氏祠堂中的人,不僅有那些洪水來襲時,要避進來的需要保護的老弱病殘孕婦孺;地上的蒲團和草席上,還躺了許許多多或眼熟或陌生的女子。

小小一間祠堂,眼下竟能安置這麼多人,還半點不顯擁擠,分明是須彌芥子的神仙手段!

那麼在場所有人中,有誰能做到這點呢?

——那個名字呼之欲出地在小梁兒的唇間打了個轉,卻始終沒能說出來,因為她生怕自己一出聲,就會暴露自己聲音裡哽咽的痕跡,顯得分外狼狽。

林妙玉看小梁兒的神色都被震撼得一片空白了,繼續解釋道:

“要我說,這水就來得蹊蹺。我明明在天降暴雨的數個時辰後,便去西湖附近查看水位,又叫他們趕緊疏通水道,開閘放水,以西湖的容量,總不至於就在短短半日內決堤。”

她望向遠處滿目的綠意與黝黑的土地,回想起數個時辰前,在決堤的洪水中,細細算來沒有一人受傷或被洪水卷走失蹤的異常狀況,隻覺這真個是神仙手段,遂長歎道:

“可它不僅決堤了,甚至還在褪去之後,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好土地……來年這地裡,一定能長出足夠多的糧食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