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得名 梁紅玉。(2 / 2)

“不僅如此,我派出去的人巡視回來告訴我,除去部分作惡多端的惡徒家中真正被水給淹沒了之外,彆的正常人家中竟連物件都沒濕一丁點,最多隻沾濕了地麵;連你那些原本隻能重病等死的姐妹們,也被大水卷來此處,將身上的傷處都要治好了。若不信,隻管去看看,看她們是不是在神水的功效下好轉起來。”

果然如林妙玉所說,小梁兒甚至都不用過去細細看,便能從這些女子正在恢複血色的麵上,看出來她們的病真的在好轉。

等她們好轉之後,這些在老鴇們口中,要麼“私奔”了要麼“被贖身帶走了”要麼“自己跑出去玩在河裡淹死了”的女子們,回到以前和她們一同淪落風塵的女子們的隊伍中,就可以用血淋淋的真相和這無數個活著的人證,徹底撕開老鴇、龜公和嫖客們多年來,給她們編織的錦繡假象,讓被蒙騙的她們認清,什麼是痛苦,什麼是活著!

一時間,小梁兒百感交集,囁嚅了半晌,才從喉嚨裡擠出半句話來:

“……秦君高義。我隻恨我身份地位,又與秦君有仙凡之彆,不能跟隨秦君身側,為她端茶倒水,展紙磨墨。”

“否則的話,便是叫我為秦君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你這話可千萬彆讓秦君聽見,她是不喜歡彆人為她犧牲的,隻想讓你們好好活著。”林妙玉安撫地拍拍小梁兒的手,問道: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你可以回答我最初的問題了吧——好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這分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哪怕是三歲小孩兒,也該知道自己的小名是翠花狗蛋鐵柱;可落在小梁兒的耳中,卻如五雷轟頂般直擊靈魂,讓她不得不麵對這個最慘烈、最血淋淋的現實:

“我……我忘了。”

林妙玉足下一停,詫異望去,隻見一襲紅衣的美人怔怔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之下,什麼苦難什麼緣故都說不出來,隻能嗚咽著捂住臉,斷斷續續大慟道:

“多少年……都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了。真不是我故意搪塞林大人,實在是……我全忘了啊!”

此去,一彆經年,改換姓氏,門殫戶儘,離卻家園。

在這淒風苦雨的摧殘下,在這吃人的世道磋磨下,被折磨著長大的她,隻能在努力保持本心的同時,依稀記得自己的姓氏,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記得了。

林妙玉聞言,心中也十分哀痛,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梁兒。

能夠注視著許宣斷成兩半的身體和現在還掛在空中的林東無頭屍,都麵不改色的堂堂七品女官林妙玉,眼下竟然張不開口,說不出話:

因為她在官場上再怎麼失利再怎麼鬱鬱不得誌,至少林家是永遠站在她身後的,她家中也父母雙全,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每一句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安慰的話語,都有著更加傷人的、危險的暗刺。

——然而正在兩人間的氣氛,陷入凝重的沉默的這一刻,有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按過小梁兒的肩膀,與此同時,秦姝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一片玄色衣角溫柔地覆蓋在她的身上:

“往事不可追,來者猶可憶。”

一瞬間,小梁兒隻覺一股融融暖意傳遍全身,分明眼下是冬日,卻仿佛有著比三月陽春更讓人安心的朝陽,在那麼一瞬間,照射到她的身上了:

“我不日便去地府,查閱枉死的梁家人的名單,將你家人這一世情況托夢給你,還望姑娘千萬保重,莫要哀毀傷身。”

小梁兒百感交集之下,捉住秦姝的衣袖後,卻半晌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顛三倒四道:

“我……秦君大恩……無以為報……多謝秦君!”

她剛結結巴巴說完這番話,就感受到秦姝的另一隻手也從背後繞了過來,就像是閨中姐妹般親密、又如年邁的長者般慈祥地戳了戳她的側臉,溫聲道:

“好姑娘,你們都好生活著,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好家夥,她這一戳之下,原本能夠在風月場中左右逢源應對自如的小梁兒,竟又像個垂髫女童般臉紅了起來,訥訥了半晌,才小聲道:

“……秦君分明是把我們都當小孩子愛護哪。”

林妙玉看著眼前的景象,隻覺心中欣慰又熨帖;同時不久前,秦姝曾和她說過的“我見天下女子,如見我手足”的話語,又一次躍入了她腦海:

原來世界上真有這種,言出必行,將所有弱勢者都納入她羽翼下的大賢大仁的神仙。

說來也巧,正在林妙玉想起這件事的同時,林紅也看到了秦姝的身影,急急抱著滿懷的紙筆,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一樣一溜煙竄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喊:

“請秦君止步,讓我為秦君描繪圖像,好使得家家供奉!”

小梁兒一聽,立刻就和林紅隔空達成一致,想要拉住秦姝的手,讓她享受這份來自人間的供奉和讚美;林妙玉也打算開口勸秦姝,說要讓她給後世的女子們樹個心中指望起來。

然而林紅跑得快,秦姝跑得更快,沒人能夠在跑路這件事上卷得過卷王,隻見她搖身一晃,又化作一縷清風,消失在半空中了。

隻不過這次秦姝消失的時候,林紅分明感覺有一道帶著白梅與冰雪香氣的微風,拂過自己懷中的白紙。

小梁兒見秦姝消失後,不由得跺了跺腳,急切道:“秦君這是做什麼呀?未免也太自持了些。連那些向來都沒做什麼實事的人,都有這個膽量和臉麵給自己立書畫像建生祠,秦君怎麼就對這些名望香火之類的東西,半點渴求也沒有?”

林紅其實原本一開始也有這樣的疑惑的。然而等她展開白紙,看到秦姝給她留下的那句話後,隻覺一瞬神魂顛倒,靈台通明,大徹大悟——

不必供奉我。因為從此之後,你們中有我,而我也是你們。

這番話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靜湖,在看到這番話的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最先受到這種“大公無私”震撼感衝擊的,便是與秦姝接觸時間最久的林妙玉。

她看著小梁兒焦急的、真摯的神色,又聯想起她向自己講述的“原本想來林家求學卻被林東給拒之門外”的慘痛經曆,再加上秦姝那句“手足”的言辭點醒了她,使得林妙玉的心中,有個尚不完善的想法在慢慢成形:

……既然梁家是皇帝不要的東西,那我林家接過來,也未嘗不可。是我林家不成器的那縣令先耽誤了這姑娘,既如此,為何不將她庇護在我林家的羽翼下?

此時的林妙玉尚沒反應過來,這種思想出現在封建時代,再往前一步就是揭竿而起造反的征兆了。眼下的她,隻是很單純地想補償小梁兒,給這苦命的姑娘一個正經名字,便將小梁兒往前推了推,對林紅道:

“這是個又上進又聰明的姑娘,可惜被那幫黑心腸的東西們給磋磨久了,多年來也沒個正經名字。我呢,又是個念書念出死腦筋的人,一起名就動輒是那些忠君愛國修身的大道理,和她的好風骨不般配。”

“阿紅,你給她起個名字罷?”

林紅聞言,珍而重之地收起手中寫著字的白紙,轉向小梁兒問道:“你姓什麼?”

小梁兒低聲道:“我姓梁。”

林紅沉默片刻,開口道:“……我以前有個妹妹,跟你在聰明才學這方麵,可謂十成十相似。”

“當年她進京趕考的時候,雖然主要是我賣畫給她湊的路費,可隻要有阿玉題字的畫,在那些識貨的有學問的人眼中,一副就能從兩錢銀子飆升到一兩白銀。”

她伸出手與小梁兒交握,懇切道:

“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和阿玉沒有功名的話,你可以集合我和阿玉的長處,叫‘梁紅玉’。願你日後,才華學識,要勝過我姊妹二人。”

“而且你既然用了這個名字,便是我們的手足了……阿玉在天上,也會看顧你的。”

小梁兒大喜之下,立刻毫不猶豫拜倒在地,對林紅結結實實拜了三拜,朗聲道:

“多謝阿紅阿玉兩位姊姊賜名,小妹我從此便是梁紅玉了!”

然而正在杭州城內上上下下忙成一片,收拾洪水過後的殘局之時,從半空中響起一道蒼老的、遲疑的聲音,同時有一道來自九天之上的目光,精準地盯住了一邊隱身、一邊念誦法訣讓城外的土地更加鬆軟容易耕種的秦姝:

“……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