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對賭(2 / 2)

“陛下這番話說得也太嚇人了……隻以大義來壓我們,卻事先一點風聲也不露,真叫人越想越惡心。”

在這嘈嘈切切的無數聲音中,又以織女雲羅的聲音最為清亮:“那為什麼陛下不願意身先士卒,自己去這麼做呢?為什麼一定要犧牲我們?”

在她出聲的那一瞬間,昔日那個會慈祥地將她抱在膝蓋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煙雲般散去了;她也終於看清了麵前這個跌坐在高台廢墟中的長輩,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況。

過往的無數美好回憶做不得假,血緣親情割舍不斷;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脅,陰謀算計,與大恐怖、大憂愁。

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使得她再度開口的時候,雖然尾音裡帶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但她的語氣卻格外堅定,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與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靜與鋒銳了:

“因為陛下分明也認為,‘女仙許配凡人’是十分丟臉的事情,所以陛下寧願去‘死’,也不願受‘辱’!”

此言一出,從人海中爆發出來的議論聲便更大了。

饒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積威深重;但率先出聲反對他的是天孫雲羅,無形中便將“天威不可侵”的那張遮羞布給往下扯了扯,一時間,眾仙人各執一詞,爭吵不休。

與此同時,秦姝又繼續道:“人間陰陽和合之氣不足,歸根到底,的確就像瑤池王母所說的那樣,是人類女子地位過低所導致的。”

“女嬰一生下來,就可能會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雙親掐死;她們尚未長成時,若家中有變故,首先被賣出去換錢的就是她們;等她們長大後,還要有無數不顧母親死活、隻想傳承香火的人,要從她們的身體裡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陛下,你怎麼還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帶著凡間的女人往火坑裡跳?人間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麼不問問擠在地府裡等著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分出一點法力來,留意了一下身後神仙們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見到,哪怕是剛剛為女人仗義執言的神仙們,他們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種“被過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腦一片空白”的呆滯,就更不用說那些原本其實讚同玉帝觀點的人了:

簡而言之,就是這幫九重天上的神仙們,在“領導乾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對人界的“基層一線”的情況半點認知都沒有,甚至連玉帝本人也難以幸免。

秦姝看著同樣滿臉空白,顯然是被自己帶來的過分殘酷卻又真實的這些消息給震得險些沒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統治者,隻覺心頭湧上一種格外複雜的悲涼:

這位玉皇大帝,嚴格意義上不是個百分百的壞人,卻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好人。

他在將女性們當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裡填的時候,也是實打實在把自己也當成可消耗品往裡填的,一切都為了天界的存續。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問世事太久,對人間的情況並沒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會做出如此草率的決定;且深究起來,他其實也認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當這個潛意識的認知實打實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輕的時候,能夠在一片混沌間與昆侖山上的西王母聯手,借天地陰陽和合之氣,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見其曾經是個多麼果決的聰明人。

然而太陽總是要落山的,人總是要老的。可以說他昔日有多輝煌,眼下的決策就有多糊塗、多病急亂投醫。

但無論如何,不管他是一個何等可悲、可笑、可惡、可歎的人,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他可以準備退休了。

於是秦姝凝視那雙渾濁蒼老的眼睛,為今日的這番相爭畫下了句號:

“要我說,長此以往,在‘國將不國’、‘天界坍塌’之前,我們自己就已經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舉,實在失策,請恕我不能苟同!”

這番話落在隨便哪個神仙身上,都能將他給斥責得無顏見人,當場破防;但玉皇大帝卻在沉默了很久後,這才抬起頭來,遠遠地凝視著秦姝,甚至還從喉嚨裡硬生生擠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誇讚來:

“好,好,好,不愧是太虛幻境的**靈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頭被逼到了絕境卻還不肯認輸的孤狼,正要對山岩般不可撼動的強敵發起孤注一擲的最後一擊:

“……既如此,秦君,我與你對賭。”

秦姝在身後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聲中,攏著袖子,眉眼淡淡,平靜問道:

“可以,請問陛下想賭什麼?”

按照《天界大典》的規定,若兩位神仙對賭,那麼賭約的內容就要由提出挑戰之人決定,這也是秦姝之前能夠將符元仙翁拉來處理白素貞案件的緣故。

然而眼下,被驟然發起挑戰,失去主動權後,秦姝的麵上也未曾有半分動搖的神色,隻聽玉皇大帝繼續道:

“我聽聞秦君與符元仙翁對賭之後大獲全勝,將三界姻緣大權儘數收攏,真是年少有為,春風得意。”

“既如此,我再與秦君賭這三界姻緣大權歸屬。”

在滿眼煙塵中,年邁的玉皇大帝撐著身子強行直起身來,遙遙望著身形筆直的秦姝,隻覺心頭發酸,嘴裡發苦,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如海潮般席卷了他,使得他接下來說話的底氣都弱了幾分:

“若我贏下,還請秦君將姻緣大權歸還月老殿與符元仙翁,太虛幻境從此隻掌管文書。”

“若秦君能贏下,便請秦君隻掌管人間紅線,交出金蛟剪,莫要過問多餘的事情,做個無為而治的姻緣領袖。我甚至可以讓出部分權能補償秦君,讓秦君成為半個‘九天玄女’……”

這個安排雖然乍一看對秦姝非常不利,但是如果用現代人的標準去衡量一下,那簡直就是血賺不虧:

你輸了,就要從民政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但如果你贏了,哪怕你上麵還有個同等級的前輩壓著,我也能把你給提上去做國家副主席!

雖然這種升職方式會丟掉對婚姻的掌控權,但有更高一層的、更誘人的大權與職位做交換,絕大多數對權勢有追求的人都會同意的。

而且秦姝雖然交出了權柄,但她留在人間的信仰傳說,哪怕除去“姻緣神”的部分,依然供奉她的茜香國女子們還是可以帶給她源源不斷的法力的,可以說一邊升職一邊吃著舊職位上的俸祿,妙啊,真是妙。

——隻可惜秦姝沒什麼爭權的意識,她就是個單純的鐵血社畜。

於是秦姝突然長笑一聲,打斷了玉皇大帝的言語,朗聲道:“陛下,我認為這樣不妥。”

此時此刻,她那向來平和的端麗眉目間,竟終於姍姍來遲地有了一點“少年得誌、大權在握”的狂放與瀟灑:

“要賭就賭得大一些,才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在我看來,不如這般,請陛下拿出真正‘玉帝’的位置來與我對賭!”

此言一出,天地皆靜,便是最支持秦姝的雲羅也被這番言辭給當場驚得險些下巴脫臼,正眼淚汪汪地托著下巴往回裝呢,就又聽秦姝那清越如寒梅白雪的聲音又在一片寂靜中響起:

“如果陛下贏了,我自然願意交出手中所有權力,去隨便什麼地方做個最微末的文書官,太虛幻境從此在三十三重天中,便是一段過往雲煙。”

“但如果我贏了……既然兩位陛下都說,天地間需要陰陽和合之氣,那麼我不求陛下退位,隻求陛下從此告罪閉門,再不過問三十三重天上的事務,就是我等勤懇理事的人能收到的最好消息了!”

她這番話說出來,落在不明真相的神仙耳中,頗有點“悍然不畏死”的孤勇;落在玉皇大帝的耳中,就是“好家夥你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的膽大包天;但隻有秦姝自己,才知道她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既然瑤池王母需要我,賞識我;而我又遲到了數百年,天界和人間此時此刻都麵臨困境,那麼不管她現在能不能趕來幫我,眼下有這樣一件事等著我去做,我便去了。

再者,後世還有那麼多“玉帝王母”的故事在描繪這對在天界擁有最高權柄的眷侶,還有那麼多的文學作品與神話傳說記載著他們的般配,導致已經在多年工作經驗中被背刺出習慣來的秦姝,半點也沒想著去求援。

就這樣,她隻帶著一身法力、一身正氣、一腔決意,便踏上淩霄寶殿,與人間千百年前“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刺客便憑空有了幾分相似了: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秦姝聽見周圍再無聲息,又見玉皇大帝被自己這番言論給震得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上前一步,步步緊逼道:

“請陛下與我對賭!”

秦姝此言一出,彆說是玉皇大帝本人了,就連她身後站著的那些,原本想上前來幫她說話的神仙們,也被駭得停下了腳步,半點都不敢再往前了。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秦姝注意不到的地方開始拚命擠眉弄眼、交頭接耳,想要確定一下自己剛剛沒聽錯,畢竟這可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千古奇景:

不是,這……秦君,你是認真的嗎?陛下他再怎麼衰弱,也是天界統治者。你與這樣的人鬥法或許能贏,但對賭的話……陛下他在三十三重天中經營多年,根深葉茂,人脈繁多,你要怎樣才能勝得過他?

然而出乎秦姝預料的是,這位正在呈現小五衰相的統治者,並未能立刻張口吞下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而是凝視著秦姝的身後,露出了十分鄭重忌憚的神色,甚至還把他那具衰朽得不行了的身體,強行從滿地廢墟裡拔了出來,對來人行了個平輩的禮節,開口道:

“瑤池王母。”

秦姝還沒來得及轉過頭去,看看來的這人究竟是誰,就被一隻輕輕落在她肩頭的手止住了所有動作。

來人的氣息尚未平定,甚至與遠處的玉皇大帝一樣,帶著一點被三十三重天而拖累導致的虛弱;可即便如此,她將手搭在秦姝肩頭時的動作也十分溫和,恰如那隻曾經在瑤池大會上停駐在她肩頭的五彩鳳凰一般,半點沒把自己的疲憊交給站在她身前的秦姝承擔:

你感激我,我知道;你需要我,我來了。

我不知秦君之前,為何會習慣從來孤身一人作戰;但隻要我還在瑤池一日,便不會讓秦君獨自一人。你的背後,永遠有同樣身為至高統治者的長輩與盟友。

秦姝略微一轉眼,便能看見這隻搭在自己肩膀的手邊,垂落著金光明彩的衣袖;這衣袖上還有無數織造工藝最精湛的織女,才能紡織出來的山河社稷紋樣:

“玉皇大帝,你若真要與秦君對賭,那便是仗勢欺人,倚強淩弱。”

玉皇大帝:???不是,等等,你看著我們兩個人的狀態再說一遍“倚強淩弱”這四個字???

來人果然是瑤池王母。而這位天界的另一位至高統治者對《天界大典》也十分熟悉,當場便補充道: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規定,如果兩位神靈在爭奪同一權柄之時,無暇分心去賭鬥,便該由二人分彆指定‘代行者’,等代行者分出勝負之時,便是兩位正主決出高下之刻。”

“既如此,由我來與陛下對賭,賭的便是這個拯救天界的法子到底該如何實行;而我的代行者,便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君、**靈妙真君秦姝。”

瑤池王母話音落定,秦姝便感覺心中有一道熱流湧過:

就好像那些前世曾與她親密無間的朋友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前世她伸出去卻未能得到感謝的援手,她給出去卻未能得到回應的善意,此時此刻,終於得以在所有的腐化與改變尚未開始之前,提前一步成就圓滿。

雖然秦姝上輩子是個生長在孤兒院裡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老院長們再怎麼關愛她們,終究也不是真正的母親;但眼下瑤池王母一站在她的身後,她前生年幼時曾無數次渴望過的“長輩”的感覺,便從這位三界女仙領袖的身上散發出來了,頗有種“不怒自威”的可靠感:

“不知陛下的代行者是……?”

玉皇大帝的眼神在眾神仙中轉了一圈,試圖從這幫鹹魚裡拎出個人來,幫自己去和秦姝對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半個願意對上自己眼神的神仙都沒有:

不知是因為大家都被秦姝的法力給嚇怕了,還是認為投在他這位已顯頹相的“陛下”山頭沒什麼勝算,亦或二者皆是。

然而正在玉皇大帝遍尋全場卻找不到代行者,急得險些頭上冒汗的時候,一道同樣蒼老的身影越眾而出,對他深深拜下,沉聲道:

“符元願為陛下‘代行者’,與秦君對賭。”

他這一站出來,背後竊竊私語的疑惑聲就又響起來了,無外乎都是在想,符元仙翁這是乾什麼,也老糊塗了嗎?正常人現在誰還會去接手這個爛攤子啊,不都該躲得越遠越好嗎?還是說……他和陛下又有什麼彆的謀算?

天地良心,符元仙翁實在沒有秦姝那種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眼下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如果真的讓秦君賭贏了,且自己從頭到尾都是玉帝陛下這一方的人,那麼自己就絕對沒有容身之地;既如此,不如一條路走到黑,看看自己和陛下兩人加起來,有沒有勝過秦君的可能。

“好!”玉皇大帝聞言大喜,連連招手讓符元仙翁上前,侍立在自己身側,“符元仙翁,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代行者!”

一時間,在幾乎要化作廢墟的淩霄寶殿前,便出現了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似乎連從這裡刮過去的風都要被僵硬的氛圍給凝滯住了:

披團龍金袍、戴垂珠冠冕的玉皇大帝,與手執藤杖、身披道袍的符元仙翁站在一起;與他們遙遙對峙的,是著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的瑤池王母,還有佩五嶽華簪、著玄色長衣的秦姝。

這邊是兩位白發蒼蒼,日落西山的老翁;那邊是兩位文彩鮮明,正當盛年的女仙。玉帝與符元仙翁之間階級分明,符元仙翁更是一步都不敢逾越;但瑤池王母的手卻始終按在秦姝的肩膀上,就像是對自家小輩般溫和從容。

在如此鮮明的對比下,身為“率先發起挑戰”的玉皇大帝本人終於開口定下比試的內容,同時也打破了這股微妙的氛圍:

“著符元仙翁與**靈妙真君兩人,在接下來的百年內,通過抽簽的方式,將資質相同、容貌相同的兩位雙胞胎女仙帶往人間,以示公平。”

“下界後如何行事,全憑兩位代行者決斷。百年之後,時限一到,誰名下的女仙聲名更廣,能夠被更多人記住,這場比試誰就是勝者——”

“且慢。”瑤池王母突然出聲阻止道,“秦君眼下身負看護黎山老母道場的要職,且秦君沒有本命法器,比鬥起來會落於下風,不算公平。”

“應在百年之期前,再延十年,令秦君鍛造本命法器,方能彰顯公平。”

玉皇大帝沉吟片刻後,頷首同意道:“善。”

他話音落定後,瑤池王母這才緩緩收回了一直按在秦姝肩頭的手,從容理了理衣袖,莊嚴開口,發大聲,傳諭令:

“若兩位代行者無異議,則此次決定三十三重天未來的對賭,便要這樣定下了。”

“至於具體條目,比如行事禁忌、評判標準、人手安排、下界的方位與時間等規則,均可日後與天界眾人在瑤池大會中詳談;但現在,若你二人無異議,便接了這對賭罷。”

於是秦姝與符元仙翁齊齊轉身,對身後的瑤池王母與玉皇大帝分彆拜下,象征著這場跨越一百一十年的、短暫又漫長的對賭,便要從這裡拉開序幕:

“謹遵陛下諭令,我毫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