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法海還為“妖怪竟然也能修成散仙,也能煉出正常的丹藥,而不是坑蒙拐騙”的令人震驚的發現中回過神來,一旁那些喜歡熱鬨的妖怪們便又湊了上來,追問道: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噎得慌?”
“他看起來好慘哦……可憐的人類,你的身上甚至沒有皮毛!這是多麼令人痛惜的醜陋啊!”
“不要自卑,雖然你身上沒有毛絨絨,但你是被秦君送來進行學習改造的人,我們不會歧視你的。”
但人和人……啊不,動物和動物之間的審美顯然也不能輕鬆達成一致,下一秒,為法海竭力抗爭的聲音便響起來了:
“他雖然沒有毛絨絨,但是他頭上寸草不生啊!你憑什麼用區區毛發的標準就判斷人類的美醜!”
法海循聲望去,無語凝噎:……謝謝你幫我說話,但是你真的不如不說。
——因為正在慷慨激昂,展開數丈的大翅膀,為法海爭辯“禿頭也是一種美”的妖怪,顯然是一隻……明顯不是中原物種的,禿頭鸚鵡。1
正在這邊鬨成一團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金鐘鳴響,顯然這種“敲鐘開會”的法子與三十三重天上一樣,鐘聲一響,全黎山的妖怪們就都要立刻趕往黎山老母座下,聆聽教誨。
於是鐘聲餘韻還未完全褪去,原本還圍在法海身邊的弟子們便紛紛起身離開了,真個是人的動作比聲音還要快,卻不約而同地全都把法海給落在了原地:
歸根到底,對這位學藝不精、險些害了同門的和尚,大家心裡其實還是有些芥蒂的。雖然大家之後是同門了,要團結一致,認真修行,但反正他眼下還沒正式拜山頭,那稍稍為難一下他,替白師姐出口氣,想來也不是不可以。
在這洶湧離去的人潮中,隻有青青因為要改換路子重新修行,跑得慢,沒能跟上大部隊。於是她十分嫌棄地看了法海一眼,伸出兩根指頭,把此人從衣領處拎了起來:
“既如此,我帶你過去罷。”
等青青把法海拎到黎山老母座下後,法海便見一副更加壯觀的畫麵在眼前展開了,隻見這三萬名弟子漫山遍野地分布開來,放眼望去,處處都是妖,滿眼都是仙。
在這無數桃李簇擁下,又有一位麵容蒼老慈祥,長發雪白,佩金葉兒、翡翠花、放寶光的垂珠冠的女仙端坐雲中。她身後有兩位垂髫女童,一捧劍一捧書;身前又有金蓮從天紛紛而降,是有大修行、大功果的正仙法相:
真個是,有教無類成正果,造化乾坤結善緣。
這般排場,這般舉止,哪怕法海是個瞎子,也該知道自己這是遇上真正的仙人了;而且聽之前那些妖怪們的談話,那位被自己誤認成妖怪的白蛇散仙,正是這位黎山老母座下的弟子。
於是還沒等黎山老母開口,他便急急拜下,口稱“叩見仙人”,剛想試圖分辨昔日隻是“誤傷”,並非“有意殘害”,便聞那位端坐雲間的慈祥女仙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越聽越冷:
“你之前曾將我座下白蛇散仙,錯認做妖怪;又以符紙相贈許宣,使得他‘謀財害命、害死發妻後就能獨占其財產’的惡行險些成功,從這方麵來看,我便是再好性兒,也容不得你。”
“但我現在不僅收容了你,還允許你與我名下眾位弟子一同前來聽我講學,你可知是誰為你作保的麼?”
法海沉默片刻,慚愧道:“……小僧不知。”
“既如此,你可要好生記得這個名字——”黎山老母歎道:
“是太虛幻境的**靈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說你有除惡護善之心,隻是修為不到,心性不足,應多加磨煉將你引入正道;我又去地府諦聽處查閱你生平,確定你除去我家小徒這一樁案子之外,除去的都是惡妖,並未濫殺無辜、冤枉好人,這才留了你在此處的。”
“這次講學完畢後,你便下山去,行善人間罷。”
在這滿眼滿耳的熱鬨喧嚷間,曾抱著“除惡務儘”之心,將所有的妖怪都視作惡徒的法海,終於在滿山尚未修出人身的動物、正在從妖身轉修仙身、亦或者修為已有小成的散仙們的注視下,放下手中禪杖,心懷愧意,對著黎山老母倒頭拜下,口稱“師尊”,又對三萬名與他即將做十年同門的弟子們再次行禮:
“多謝師尊相容,感念秦君厚恩。之前才疏識淺,眼高手低,險些誤傷同門師姐,小僧心中懷愧,在此告罪。”
“日後小僧定勤修不輟,力學篤行,絕不錯認錯殺,要證本心,修正果。若有再犯,就叫我五雷轟頂,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他前腳剛說完這番話,就聽見從腳邊傳來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
法海循聲望去,便看見一隻通體漆黑,隻有眉毛上有兩撮白毛的毛絨絨大狗,正在自己的腳邊一邊呼呼喘氣吐舌頭,一邊帶著滿臉清澈的愚蠢發出了吃貨的聲音,而且這口音還模糊得很,半點不像中原的妖怪,反而像是從化外之境來的似的:
“什麼?什麼點心,什麼水果?!太好了,有吃的!”2
法海:……這是從哪裡來的畫風格外與眾不同的狗啊!!!
十年後,法海終於學有所成,得以從黎山老母的座下離開,帶著一身本領行走人間……哦,還有滿袈裟上粘的貓毛狗毛兔子毛。
五十年內,長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大名。不管受害者是平民百姓還是天潢貴胄,總之凡有妖物出現於某地,他便早晚都能趕到,隨即用自己的豐富經驗做出判斷,這是需要立刻除掉的惡妖,還是缺乏引導、能走上正路的善妖:
如果是前者,便用符咒和禪杖將其送往十八層地獄,還能和還在地獄裡受苦的許宣林東夫妻二人檔彙報一下法海的轉變——不過如果真有這麼一遭的話,本來就已經做了無數噩夢的凡人信號接收器們就要在夢裡嘔吐了;如果是後者,便會有一隻新的妖怪帶著他開具的介紹信,沿著昔日白素貞的、青青的和他的腳步,拜入黎山老母座下,聆聽教誨,重新修行。
因為這位高僧修的是閉口禪,又很少用手語和他人交談,於是經常有人欺負他不能言語,在交付報酬的時候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克扣銀錢;明明說好了要給他帶上足夠的白麵乾糧上路的承諾,到頭來,也總是被替換成難以下咽的野菜與粗糧。
但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動怒,隻是繼續默默踐行著在黎山老母座下學到的本領,將昔年險些誤傷白蛇的疏漏,在行走人間做善事的過程中一一彌補:
我險些傷一人,卻又無法當麵與她道歉;既如此,我就該救千千萬萬人,待日後能夠與她再度相會,當麵告罪。
五十年後,一代高僧法海在金山寺內坐化。
金山寺裡的和尚們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早就不記得五十年前這個人了;而且法海前來的時候因為修閉口禪,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金山寺的和尚們隻把他當成個普通遊僧送入火場,順便在他的屍首被焚燒的時候疑惑了幾句:
“真奇怪,他的腳上怎麼這麼多繭子?就好像他把這大江南北都走遍了似的。”
“沒有掛靠的遊僧們不都是這樣的麼?東討一口西討一口,混一天算一天。”
正在他們交談間,突然有個和尚指著火中的異象顫聲發言,從手到聲音、甚至連帶著全身都一起抖起來了:
“看……看!是舍利子,是金身!”
“要我說,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普通遊僧,十有**就是法海大師傅本人啊!”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齊齊抬頭循聲望去,果然見那衝天烈焰中有莊嚴寶相一閃而過,有慈悲佛祖拈花而笑,也有祥雲寶光隨烈焰蒸騰;與此同時,散發著奇異光芒的純白舍利子,也正在火中緩緩成型。
於是金山寺眾僧立刻對法海在火中靜靜燃燒的軀體拜下,口稱“聖僧”不迭;當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去的那一刻,無人注意到,在角落中,有一位梳孝頭髻、佩銀冠、穿白衣的女子,靜靜雙手合十,向火場中同樣端莊拜下:
前緣儘了,諸事已畢。且去,且去。
——但話又說回來,真的很難說這位高僧足足修了五十年的閉口禪,是因為要真的閉口,還是因為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的時候,被活潑奔放熱情脫線的動物同門們給折磨了十年後心如死灰,決定閉嘴。
在瑤池王母執政的第五百年,**靈妙真君出關,於五日內,斷白蛇案,收攏紅線,推行新律,改變天界與人間的時間流速,成瑤池王母代行者,與玉皇大帝代行者符元仙翁定下“白水**”對賭之約,如此功績,三界皆驚。
同年,太虛幻境秦姝與灌江口楊戩,奉瑤池王母之命,各領兵士千名,前往黎山老母道場,為其護持講學。
黎山老母座下三萬弟子聽此喜訊後,歡聲雷動,齊齊震聲喝彩;更有一名剛剛轉世就被接引了過來的,擅長丹青的小紅狐狸,描摹下了這兩位仙人登向高處,佇立雲端,一人負三尖兩刃刀,一人手執漫卷紅旗,為黎山老母開壇講學護持十年的圖畫,還題了首詩在畫上。
這隻小紅狐狸在將這對日後被譽為“三界中最般配的璧人”的容貌記錄下來的同時,也奠定了自己以詩畫入道,成為太虛幻境門下一位專門負責寫話本子的新入職社畜的未來:
金鐘響,翻騰乾坤;玉磬敲,驚動宇宙。千百天兵隨尊駕,紫電青霜碧霄遊。東一行,西一行,蕊宮珠闕都看儘;南一帶,北一帶,訪玄參道守心修。早春夭桃散香幽,晚夏蜻蜓立荷頭;霜凋紅葉深林瘦;淡雲欲雪朔風驟。十年護持深恩厚,三花聚頂終成就;離龍坎虎相匹偶,叩問大道成不朽。
——真個是,遙知真仙登高處,更有正果千重樓!3:,,.